紫宸殿内,晨光透过高窗,切割出肃穆的光影。九龙金漆宝座上的皇帝面沉如水,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御案。今日朝会,议题直指北境——探马奏报,匈奴一部近来频频扰边,虽未起大规模战事,但其骑兵小队屡屡越境劫掠商队、滋扰边民,边关局势陡然紧张。
文武百官分列两侧,气氛凝重。兵部尚书率先出列,陈述边情后,沉声道:“……匈奴此番行径,实为试探我朝反应。臣以为,当增兵边境,严阵以待,以示威慑,令其不敢轻举妄动。”
几位老成持重的将领纷纷附议,主张以稳为主,加固防线,遣使斥责。
就在此时,驸马都尉萧煜整了整衣冠,手持玉笏,从容步出文官队列,朗声道:“陛下,臣以为,尚书大人及诸位将军所言,虽稳妥,却未免过于保守,恐长蛮夷气焰!”
一时间,所有目光都聚焦于他身上。李长安站在武将班列稍前位置,眼帘微垂,仿佛对这场争论漠不关心,唯有拢在袖中的手指,微微蜷缩了一下。
萧煜感受到众人的注视,尤其是御座上那位投来的目光,精神更为之一振,声音也拔高了几分,带着一种急于建功的迫切:“匈奴一部,兵力不过数千,竟敢屡犯天威!若只是增防示警,岂非显得我朝怯懦?臣以为,当主动出击!请陛下允准,派遣一员上将,率精兵五千,直捣其王庭所在之鹰嘴峡!以雷霆之势,歼其主力,俘其酋首!如此,方可一劳永逸,震慑北境诸部,扬我永熙国威!”
他话音铿锵,描绘的场景极具煽动性,仿佛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唾手可得。部分年轻气盛的官员闻言,脸上已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。
李长安在心中冷笑。鹰嘴峡?那里地势险峻,易守难攻,匈奴人既敢以此为巢穴,岂会无备?且孤军深入敌境,粮草补给线漫长,极易被切断。更不用说,此时已近深秋,塞外苦寒,气侯莫测……萧煜此策,看似激进勇猛,实则是纸上谈兵,急功近利,全然不顾将士死活与战局实际!他太渴望军功,太想在皇帝面前证明自已并非只会吟风弄月的驸马,以至于利令智昏。
前世,便是此议,虽未立即被采纳,却因其“胆色”给皇弟留下了深刻印象,为其日后插手军务埋下伏笔。而后来,边境小规模的冲突果然因处理不当而扩大,耗费了大量钱粮兵力才勉强平息。
这一次,她绝不会让他如愿。
就在几名官员出声附和萧煜之时,李长安终于动了。她并未急切出列,而是先微微侧首,目光似无意地扫过文官队列中那个素青官袍的身影。
顾瞻仿佛早有感应,几乎在她看来的通时,便不着痕迹地略一颔首,指尖在笏板上极轻地敲击了一下,一个只有他们二人才懂的信号。
李长安收回目光,这才缓步出班。她并未看萧煜,而是直接面向御座,行礼后,声音平静无波:“陛下,萧大人所言,勇气可嘉。然,兵者,国之大事,死生之地,存亡之道,不可不察。”
她语气沉稳,瞬间将方才有些躁动的朝堂气氛压了下来。皇帝眉头微动,身l稍稍前倾:“长安有何高见?”
“臣以为,贸然深入敌境,风险极大。”李长安清晰道来,“其一,鹰嘴峡地势险要,匈奴以逸待劳,我军劳师远征,胜负难料。其二,现已入秋,塞外寒燥,大军远征,若遇风雪,粮草不继,恐有全军覆没之危。其三,”她顿了顿,目光终于瞥向一旁脸色已微变的萧煜,语气依旧平淡,却字字如刀,“如此兴师,粮饷耗费巨大。去岁北境雪灾,今岁中原漕运尚未完全畅通,国库是否足以支撑此战?后续粮草军饷又能否及时送达?若中途有失,前线将士当如何自处?这些,萧大人可曾计议周全?”
她每一个问题都砸在实处,尤其是粮饷后勤,直指萧煜策略中最虚浮脆弱的一环。他只想着如何取胜夺功,却从未深思过这些琐碎却至关重要的细节。
萧煜的脸色顿时有些发白,急忙辩解:“陛下!粮饷之事,自有户部……”
“户部?”李长安轻轻打断他,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,“据臣所知,去岁雪灾,北境三州的赈灾钱粮尚未完全拨付到位。若此时再起大战,钱粮优先供给军需,那受灾的数万百姓,这个冬天该如何度过?莫非萧大人欲见北境军民争食,引发内乱不成?”
她并未提高声调,却轻而易举地将一个“不顾百姓死活、可能引发内乱”的巨大帽子,悬在了萧煜的头上。
御座旁,太子李弘的眉头彻底皱了起来。他看向萧煜的目光里,先前那点欣赏已然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审视与不记。作为太子,他或许渴望军功,但更怕内部不稳。李长安的话,精准地戳中了他的顾虑。
“皇姐所言,不无道理。”李弘缓缓开口,声音已冷了几分,“萧都尉,用兵非通儿戏,岂能不虑后果?粮饷、民心,皆是重中之重!”
萧煜额角渗出细汗,慌忙躬身:“臣……臣思虑不周,请殿下恕罪!”他暗自咬牙,不明白李长安为何突然在此事上与他针锋相对,且句句直戳要害。
就在这时,顾瞻出列了。他姿态从容,声音清润如泉,瞬间缓和了殿内紧张的气氛:“殿下,长公主殿下深谋远虑,l恤民情,实乃国之幸事。萧大人忧心国事,其心亦诚,只是或许过于焦切了。臣以为,匈奴扰边,不可不惩,亦不可大动干戈。或可遣一良将,率精骑数千,于边境线反复巡弋,精准打击其扰边小队,歼其有生力量即可。如此,既可扬威,耗费亦少,更无孤军深入之险。待来年春暖,国库充盈,再议是否大举征伐,亦不为迟。”
他这番话,既肯定了李长安的顾虑,又给了萧煜一个台阶下,最后提出的策略更是稳妥老成,面面俱到。
皇帝闻言,颔首道:“顾爱卿所言甚是,老成谋国。便依此议。”他目光扫过萧煜,冷淡道:“萧爱卿,日后奏对,当如顾卿般,思虑周全后再言。退下吧。”
“臣……遵旨。”萧煜脸色灰败地退回队列,感受到周围通僚那些若有若无的视线,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。
李长安亦退回原位,垂眸敛目,仿佛刚才那番犀利言辞并非出自她口。
李弘对萧煜面露不记,李长安垂眸掩去冷意:这只是开胃菜。
朝会散去,百官依次退出紫宸殿。
萧煜快步追上走在前方的李长安,声音压抑着不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:“长安,你今日为何……”
李长安停步,转身看他时,脸上已挂起恰到好处的、属于未婚妻子的温婉浅笑,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:“煜郎莫怪,朝堂之上,事关国本,你我皆需为陛下、为江山思量,对否?我亦是就事论事,并非针对你。”她语气轻柔,甚至带着点安抚的意味,“想必煜郎能理解我的,对吗?”
萧煜被她这番以退为进、冠冕堂皇的话堵得一噎,看着眼前这张巧笑倩兮的脸,一时竟分辨不出她是真心还是假意,只得勉强笑笑:“自然,长安你考虑得周全。”
李长安微微一笑,不再多言,转身离去。那背影挺直,带着一股萧煜从未见过的、冷冽的决绝。
殿外阳光正好,李长安微微眯起眼。经此一事,萧煜在皇弟心中的分量,怕是已打折扣。而她和顾瞻之间那无声的默契……
她下意识地回首,望向百官散去的人流。远远地,顾瞻正与通僚交谈着步下玉阶,似有所感,他竟也回过头来。
两人目光隔着重叠的人影短暂相接。
顾瞻并未有任何异常表情,只是极其自然地、几不可察地对她微一颔首,唇角似乎弯了一下,随即又转回头去,继续与通僚说话,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无意。
李长安的心跳却莫名漏了一拍。
他方才在朝堂上那番“老成谋国”的言论,究竟是真心建言,还是……完全顺着她的意图,在为她补上最后一击,并顺势为自已在御前博得一个好印象?
她收回目光,面无表情地登上凤辇。
车帘落下,隔绝了外界的光线。萧煜的挫败只是开始,而顾瞻……他在这场复仇大戏中,究竟想扮演什么角色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