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安殿内,冰鉴散着丝丝凉气,却驱不散李长安心头的燥意。那日朝堂风波已过去两日,萧煜称病未朝,皇弟也未再有其他动作,表面看似平静,但她深知,这不过是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沉寂。她不能再等,必须主动出击,而那个最关键的人选,已然清晰——顾瞻。
黄昏时分,落日熔金,给层叠的宫阙檐角镀上暖色,却透不过翰林院藏书阁那扇沉重的花梨木门。阁内光线晦暗,唯有西窗投入一缕斜阳,照亮空气中浮动的细微尘埃,混合着陈旧书卷与淡淡墨香的独特气味,静谧得能听见心跳。
李长安屏退左右,独自一人立于重重书架之间。她今日未着宫装,只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,墨发轻绾,刻意敛去了所有属于长公主的威仪,仿佛只是一个偶然闯入此地的寻常官家女子。
脚步声自身后响起,轻缓而从容,停在恰到好处的距离。
“微臣顾瞻,参见殿下。”声音清润温和,一如既往,“不知殿下召微臣至此,所为何事?”
李长安缓缓转身。顾瞻依旧是一身素青官袍,立于光影交界处,面容清俊,眉眼含笑,姿态谦恭得无可挑剔。她凝视着他,试图从那双看似澄澈的眼底,找出丝毫伪装或算计的痕迹,却一无所获。
她深吸一口气,摒弃所有迂回试探的念头。时间紧迫,她需要的是效率,是直击靶心。
“顾大人,”她开口,声音在寂静的书阁中显得格外清晰,也格外冷冽,“此处并无六耳,不必虚礼。本宫今日寻你,只为一事。”
她向前一步,逼近他,目光锐利如出鞘的寒刃,直刺向他:“本宫欲扳倒萧煜,需一助力。顾大人可愿与本宫联手?”
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。
顾瞻脸上的笑意未减,反而更深了些,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、近乎玩味的讶异。他并未立刻回答,而是微微偏头,仿佛在细细品味她这石破天惊的提议。半晌,他才轻笑出声,那笑声低低的,带着磁性的震颤,在空旷的书阁中轻轻回荡。
“殿下……”他拖长了语调,目光在她脸上流转,似欣赏,又似审视,“是想利用臣?”
他问得直接,甚至带着几分无礼,语气却依旧温和得仿佛在讨论今日天气。那双眼睛,在昏暗光线下,亮得惊人,仿佛能洞穿人心。
李长安心头一紧,面上却丝毫不露怯意,反而迎着他的目光,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:“顾大人言重了。互利互惠之事,何谈利用?萧煜倒台,于你,难道无益?”她深知,与聪明人说话,无需过多粉饰,利益才是最牢固的纽带。
顾瞻闻言,笑意更深,却未承认也未否认。他缓步走向一旁的紫檀木案,案上置有一套素瓷茶具。他执起小火炉上温着的银壶,水流倾泻,注入杯中,动作行云流水,带着一种赏心悦目的优雅。
“殿下可知,与臣联手,无异于与虎谋皮?”他背对着她,声音平淡,却带着无形的压力。
“本宫别无选择。”李长安声音坚定,“况且,顾大人是虎,萧煜与……太子殿下,又何尝不是?”她刻意模糊了对象,将皇弟也纳入其中,这是一种更大胆的试探。
顾斟茶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。
他端起那盏新沏的茶,转身,递向李长安。茶汤清亮,热气氤氲,模糊了他此刻的神情。
“殿下欲联手,总需些‘投名状’。”他声音轻柔,如通情人低语,内容却尖锐无比,“空口白话,岂非显得臣太过……轻信?”
李长安并未立刻去接那盏茶,只是盯着他:“顾大人想要何种‘投名状’?”
顾瞻将茶盏又往前递了半分,指尖几乎要触到她的:“比如,”他微微倾身,压低了声音,气息拂过她的耳廓,带起一丝微妙的战栗,“城西漕帮的账本?”
李长安瞳孔骤然收缩!
城西漕帮!那是萧煜暗中经营、用以敛财和输送利益的重要据点之一,账本更是记录了他诸多见不得光的往来交易,是她计划中极为关键的一环!此事极为隐秘,她也是凭借前世记忆才得以知晓,顾瞻如何得知?他此刻提出,是真心索要投名状,还是……早已掌握,借此试探她的深浅与诚意?
她强压下心中惊涛,终于抬手,接过了那盏茶。指尖不可避免地与他相触,一瞬即逝,却仿佛被那温润的触感烫了一下。
“顾大人消息灵通。”她语气听不出喜怒,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,“只是,漕帮守卫森严,账本更是藏在密室之中,取得恐非易事。”
“哦?”顾瞻挑眉,好整以暇地看着她,仿佛在欣赏她强自镇定的模样,“看来殿下对此并非一无所知。既然如此,臣便静侯佳音了。”他语气轻松,仿佛只是让她去取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。
李长安凝视着他。他这是在给她出第一道考题,看她是否有与他合作的价值。她若取不回,或许在他心中,便失去了合作的资格。
“好。”她不再多言,仰首将杯中微烫的茶水一饮而尽,动作带着属于军人的利落与决绝,“三日之内,账本必会送至大人案上。”
茶水温热,却带着一股奇异的、沁人心脾的冷香,一如眼前这个人。
顾瞻看着她饮茶时微微仰起的纤细脖颈,以及那截脆弱的、仿佛一折即断的弧度,眸色深了深。
“殿下爽快。”他接过空盏,指尖似无意地擦过她的指腹,带来一阵细微的麻痒,“那臣,便拭目以待。”
合作,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,初步达成。没有誓言,没有协议,只有一盏茶和一个艰难的任务。
李长安放下茶盏,转身欲走。此地不宜久留。
“殿下。”顾瞻的声音再次自身后响起,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,“漕帮帮主好色,尤爱……音律。三日后,他将在私宅设宴,听闻请了京城最好的歌伎。”
李长安脚步一顿,没有回头,心中却豁然开朗。他……在给她指路?用这种看似无意的方式?
“多谢告知。”她冷声回道,快步离去。
雕花木门开合,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。
顾瞻独自留在渐渐沉暗的书阁内,垂眸看着方才李长安用过的那个茶盏,指尖轻轻拂过杯沿,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唇脂印痕。
他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深的笑意,不通于往日温润谦和的假面,那笑里带着几分兴味,几分狩猎般的锐利,以及一丝……连他自已都未曾察觉的期待。
“李长安……”他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,眸光在昏暗中闪烁不定,“你可莫要让我失望才好。”
窗外,最后一丝余晖彻底隐没于宫墙之后,夜色如墨,悄然浸染天地。
而已然走出翰林院的李长安,感受着晚风拂面,心中却无半分轻松。城西漕帮,龙潭虎穴。顾瞻轻描淡写的一句话,便将她推入了险境。
这合作的第一步,便是刀尖起舞。但她别无退路。
她握紧袖中双手,指尖冰凉,眼神却愈发灼亮。
账本,即便不为顾瞻,她也志在必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