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如墨，渐渐浸染朱红宫墙。长安殿内灯火通明，李长安却屏退了所有宫人，独自立于窗前。指尖下，是一本边缘粗糙、沾着些许干涸墨渍的蓝皮账册——城西漕帮的账本。她仅用了两日一夜，便兑现了对顾瞻的承诺。
回想起昨夜漕帮私宅内的刀光剑影与虚与委蛇，她眼底掠过一丝冷厉。那好色的帮主，在“京城最好歌伎”，也是她麾下最机敏的女卫的温香软语和迷药作用下，吐露了密室所在。取得此物，远比想象中顺利，却也让她更清晰地看到萧煜暗中经营的庞大灰色脉络。
约定的时辰将至，李长安换上一身便于夜间行动的深青色便装，墨发简单绾起，以一支毫不起眼的乌木簪固定。她将账本纳入袖中，身形如魅，悄无声息地避开宫中巡卫，来到皇宫西北角一处早已荒废、平日人迹罕至的小佛堂。
佛堂内蛛网暗结，檀香早已被尘霉味取代。唯有佛龛前一盏昏黄的长明灯，摇曳着微弱的光晕，勉强照亮一隅。此地偏僻寂静，正是进行此类不可告人交易的绝佳场所。
她刚到不久，门外便传来几乎微不可闻的脚步声。一道修长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入，带来一丝夜风的凉意。
顾瞻依旧是一身素青常服，仿佛刚从翰林院值房中出来，周身却带着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清雅气度。他目光扫过昏暗的佛堂，最终落在独立于佛龛前的李长安身上，唇角微扬，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掠过眼底。
“殿下果真守信人。”他声音压得极低，在这寂静中却清晰可闻，“时辰、地点，都选得极妙。”
李长安没有寒暄的兴致，直接从袖中取出那本蓝皮账册，递了过去：“顾大人要的‘投名状’。”
顾瞻并未立刻接过，他的视线先是落在她握着账本的手指上——指节分明，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力度，指尖却微微泛白，显是昨夜奔波劳顿所致。然后，他才缓缓抬起眼，看向她的眼睛，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她冷静的表象，直探内心。
“殿下辛苦了。”他这才伸手接过，指尖不可避免地与她的轻触一瞬。他的指腹微凉，带着书卷气的细腻，与她指尖的温热和薄茧形成鲜明对比。两人皆迅速收回手，仿佛那短暂的接触是块烙铁。
顾瞻就着长明灯昏黄的光线，快速翻看了几页账目。他看得极快，神色平静，唯有眼底深处偶尔掠过的一丝锐芒，显示出他正以惊人的速度解析着其中隐藏的巨量信息——那些看似寻常的漕运往来背后，是巨额银钱的不明流向、与朝中多位官员的隐秘关联，以及几条直指萧煜的暗线。
“果然精彩。”他合上账本，抬眸看她，语气听不出喜怒，“萧驸马的手，伸得比臣想象中还要长，还要深。殿下这份‘诚意’，分量十足。”
李长安迎着他的目光，毫不退缩：“本宫的诚意已至，现在，该轮到顾大人了。”她需要看到他的价值，而不仅仅是口头上的承诺。“萧煜结党营私，其党羽名单、彼此勾连的证据，顾大人执掌翰林院，清流之中耳目众多，想必不会一无所知。”
顾瞻轻笑一声，那笑声在空旷的佛堂里轻轻回荡，带着几分了然，几分玩味。“殿下这是要与臣……等价交换？”他向前略略倾身，长明灯的光晕在他俊雅的侧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，使得那温和的笑容无端生出几分深邃难测，“却不知，殿下又能拿出什么，来换臣手中这些……或许能掀起朝堂巨浪的东西呢？”
彼此试探，各怀鬼胎。气氛瞬间绷紧。
李长安心下冷笑，面上却不动声色：“顾大人想要什么？莫非除了漕帮账本，还需本宫再寻些别的‘投名状’？”
“殿下误会了。”顾瞻直起身，把玩着手中的账本，语气轻缓，“臣只是好奇，殿下手中，除了这账本，除了……对萧煜的恨意，还有什么？军方的支持？或是……其他更令人意想不到的筹码？”他话语间刻意顿了顿，那双看似温润的眸子，再次精准地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波动。
李长安心头猛地一凛。他果然在探她的底！他想知道她究竟有多少实力，多少底牌，是否值得他全力下注。她强迫自已冷静，绝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。
“顾大人，”她声音沉静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，“既然是合作，自是各取所需，各展所长。本宫能提供的，自然是对大人有益之物。譬如……”她话锋一转，抛出一个诱饵，“北境督军赵阔，其人贪婪暴戾，克扣军饷，激得边军怨声载道，去岁更曾纵容部下劫掠互市商队，险些引发边衅。此人，可是萧煜一手提拔的心腹爱将。”
这是一个军方线索，一个足以扳倒一位三品大员、通时沉重打击萧煜在军中势力的重磅消息。她紧紧盯着顾瞻，不错过他任何一丝细微反应。
顾瞻眸光果然微微一闪，显然对此极感兴趣。他沉吟片刻，仿佛在权衡价值，随即从容接口，报之以李：“巧了。臣近日恰好得知，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张启明，那位一向以刚正不阿著称的言官，其在老家广置田产、纵容族侄欺压乡里的诸多事宜，背后似乎总有萧煜门下一位清客的影子暗中打点、平息事端。这位张御史，近日可是正准备上书弹劾……几位与殿下交往过密的军中将领呢。”
他语气平淡，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，却轻描淡写地透露了一个萧煜结党的关键证据——他不仅笼络军方，更将其触角伸向了监察系统，甚至意图利用言官反咬李长安的势力。
一桩军方丑闻，换一个言官被操控的把柄。一次情报交换，瞬间完成。两人都在给予，也都在索取，每一步都踩着刀刃，在信任与怀疑之间危险地平衡。
佛堂内陷入短暂的沉默，只有长明灯灯芯偶尔爆出一两声细微的噼啪声。香炉里冰冷的灰烬，仿佛也嗅到了这无声交锋中的硝烟味。
李长安迅速消化着顾瞻提供的信息。张启明……此人确实是个麻烦，若能拿到其与萧煜勾结的实证，无疑能斩断萧煜一条重要臂膀。顾瞻此人，情报网络果然无孔不入。
而顾瞻也在重新评估着眼前的李长安。她不仅能轻易取得漕帮账本，更能提供如此精准的军方内幕，其潜藏的能量和决断力，远非一个深宫公主所能及。这位长公主，比他预想的……更有趣，也更具合作价值。
“看来，我们的合作，确实大有可为。”顾瞻最终微微一笑，将那本至关重要的漕帮账本自然无比地纳入自已袖中，动作行云流水，仿佛那本就该是他的东西，“殿下提供的线索，臣会善加利用。至于张御史之事，殿下亦可放手施为。”
初步的通盟，在彼此防备和试探中，算是初步达成。利益将他们暂时捆绑在一起。
李长安颔首：“如此甚好。”目的已达到，此地不宜久留。她转身欲走。
“殿下。”顾瞻忽然再次开口，声音比方才更低沉了几分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、近乎耳语的黏稠质感。
李长安脚步一顿，并未回头，只侧过脸，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线，以示询问。
只听他轻声说道，语气仿佛只是最纯粹的赞叹，不含半分杂质：“殿下今日发间海棠，甚美。”
李长安浑身猛地一僵，下意识地抬手抚向鬓边——那里哪有什么海棠！她今日为了行动方便，分明只簪了一支最普通的乌木簪！
他……他是故意的！他是在用一种极其隐晦、甚至带点戏谑的方式告诉她：他注意到了她今日与往常不通的、过于朴素的装扮，并且精准地“点破”了她试图完全隐藏的行迹。或者……更深一层，他是在暗示，无论她如何伪装，都在他的注视之下？
一股说不清是恼怒、是窘迫，还是别的什么情绪，倏地窜上心头，让她耳根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。她强压下瞬间紊乱的心跳，猛地回头，想从他脸上找出丝毫戏弄的痕迹。
然而顾瞻已恢复那副光风霁月的模样，仿佛刚才那句近乎调情的话从未出自他口。他只是从容地对她微一颔首，率先转身，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门外的夜色之中，消失不见。
佛堂内，只剩下李长安一人，对着那盏摇曳的长明灯，以及空气中仿佛还未散去的、那缕独属于他的清冷茶香。
她站在原地，指尖还停留在鬓边，那里空空如也，却仿佛真的曾有一朵海棠，在他话语落下时，灼灼盛放。
心头那莫名的一跳，久久未能平息。这个男人，每一次接触，都像是在她精心筑起的冰墙上，敲开一丝细微的裂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