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本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清晨。
霜重,风冽。绛仙如常早起,缠好酸痛的手腕,准备开始一天的杂役。她端着满满一盆待洗的衣物走向井边,却敏锐地察觉到城中的气氛不同往日。
没有晨练的呼喝声,没有金铁交击的脆响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寂静,一种山雨欲来的紧绷。
练武场空无一人。
她疑惑地蹙眉,加快脚步。在经过主殿时,她听见里面传来斩红冰冷的声音:
“……黑石部落昨夜突袭了我们的南哨。三人战死,一人被俘。”短暂的沉默,然后声音陡然锐利,“整队,出发。我要让他们用血来偿。”
绛仙的心猛地一跳。她慌忙躲到廊柱后,看见斩红一身玄甲,手持长刀,正对着面前列队的战士们训话。那些平日与她一样在泥尘与汗水中磨砺的女子们,此刻全都甲胄在身,目光如铁。
“流云,你带一队人从左翼包抄。”
“寒星,右翼交给你。”
“其余人,随我正面迎敌。”
命令简洁冷酷。被点到名的流云和寒星上前一步,抱拳领命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肃杀。
队伍很快开拔。马蹄踏碎清晨的寂静,甲胄摩擦发出沉闷的声响。绛仙鬼使神差地放下木盆,悄悄跟在一支小队末尾,借着晨雾和地形的掩护,远远缀着。
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去。或许只是想看看,那些她偷偷模仿、暗自向往的“战士”,究竟是如何战斗的。
战场设在南面一处狭窄的山谷。当绛仙气喘吁吁地爬上一处能够俯瞰谷底的高坡时,厮杀已经开始。
声音先于景象攫住了她。
那不是练武场上的呼喝,而是某种更原始、更可怕的咆哮与嘶吼。金属猛烈撞击的声音刺耳欲聋,间或夹杂着一种沉闷的、令人牙酸的钝响——那是利器劈开骨肉的声音。
然后,是气味。浓重的血腥味混着汗臭、泥土和马匹受惊后的骚味,被风卷上来,呛得她几乎作呕。
她终于看到了。
谷底已是一片人间地狱。
双方人马绞杀在一起,刀光剑影闪烁,每一次闪烁都带起一蓬血雨。她看见一个栖凤城的女子刚刚格开正面之敌,却被侧面袭来的长矛刺穿腹部,她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透体而出的矛尖,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,便软软倒下。
是那个昨日还嘲笑她端不稳水盆的姑娘,笑起来有一颗虎牙。
另一边,寒星正状若疯虎,双刀舞得水泼不进,将一个敌人砍得血肉模糊。但她左臂显然已经受伤,软软垂着,每次挥刀都疼得面目扭曲。
流云带领的左翼被敌人冲散,她声嘶力竭地试图重整队形,却被几个敌人围住,险象环生。
而最中央,斩红如一尊杀神。
她的玄甲已被鲜血染透,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。长刀每一次挥出,必有一人倒下。但她并非无敌。一道深刻的伤口从她额角划下,鲜血糊住了她半只眼睛。她的动作也因为体力消耗而明显慢了下来。
绛仙的胃部一阵翻搅,她死死捂住嘴,才没有吐出来。她浑身冰冷,手脚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。
这就是战争?
不是练武场上的点到即止,不是她想象中的英姿飒爽。而是肮脏的、血腥的、充斥着死亡和痛苦的碾磨!
一个被砍断手臂的敌人哀嚎着滚倒在地,伤口处喷出的鲜血染红了大片土地。另一个栖凤城的战士踉跄着后退,她的肠子从破开的甲胄里流了出来,她试图把它们塞回去,却徒劳无功,最终仰面倒下,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。
绛仙的视线被泪水模糊。她看到昨日还鲜活的生命,今日变成冰冷的残缺尸体。她看到骄傲的战士在泥泞中爬行,只求一线生机。她看到就连强大如斩红,也会流血,也会受伤,也会在无人注意时因剧痛而短暂地蜷缩。
她一直以为,拿起剑,成为战士,意味着强大、尊严和自由。
可现在她看到的,只有死亡和毁灭。
一场短暂的遭遇战,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。
当敌人终于溃退,留下满地支离破碎的躯体时,山谷中暂时安静下来。只剩下伤者的呻吟和战马的悲鸣。
栖凤城的人开始打扫战场。她们默默地将还能动的同伴扶起,给重伤者简单包扎,然后将那些已经冰冷的、或即将冰冷的躯体拖到一处。
没有人说话。只有沉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啜泣。
斩红拄着刀,站在尸堆旁。血顺着她的手臂流下,从指尖滴落。她望着眼前的一切,那张永远冷硬的面具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,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疲惫与……哀恸。
一阵风吹过,扬起浓重的血腥味。
高坡上,绛仙缓缓松开捂着嘴的手。她的脸颊早已被泪水浸湿,身体仍在剧烈颤抖。
但这一次,颤抖不再仅仅源于恐惧和恶心。
一种更深沉、更复杂的东西在她心底翻涌。
她看着斩流血的身影,看着寒星拖着断臂仍在帮忙抬伤员,看着流云跪在一个死去的同伴身边,肩膀微微抽动。
她忽然明白了。
“战士”二字的重量。
那重量,是由血、肉、汗、泪,乃至生命铸成的。
它不仅仅关乎拿起剑的勇气,更关乎扛起这份残酷的觉悟。
她缓缓站起身,最后看了一眼那片被血染红的山谷,转身,一步一步,艰难地往回走。
脚步依旧虚浮,却比来时,沉重了千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