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一月,初。
北风卷着沙砾呼啸而过,南河堡的寒意又添了三分。
天刚蒙蒙亮,军堡营地的号角便撕裂了晨雾。
“集结,列队!”
“报数——一,二,三,四……”
数十名军卒在营地校场上迅速列阵。
刘铁柱身着劲装立于队前,厉声纠正着队列细节。
这支曾连左右都分不清的队伍,如今脚步声踏得地面微微发颤,队列齐整间已显军伍气象。
人人挨打,个个加练,令他们有动力的是,每日饱食让他们面色红润,灰色冬装外罩着厚重皮甲,昂首迎风而立时,再无流民的颓态。
——真正有了军卒的模样。
南河堡军队老兵三十余人,新兵七十,共百人。
按三队轮值,白日操练、夜间执勤。
秦猛融合前世经验与冷兵器时代特点,定下严苛章法:上午列阵出操,下午体能训练与搏杀对战。
他特意挑出刘铁柱、张富贵等十余人做亲兵,亲自传授搏杀技巧,再由亲兵转教普通军卒与少年队。
少年队是十岁以上的半大小子组成。
(这古代男女结婚早,十四五岁成家并不罕见)
营内终日回荡着呼喝声,彻底取代了往日戍卒的懒散。
前沿烽燧堡也已焕然一新。
匠人带队修缮后,烽台更高更坚,瞭望台添了挡风屏障,堡墙加固,坡下遍布铁蒺藜陷阱。
三十余名军汉铁甲铿锵,哨兵立于瞭望塔上,目光如鹰隼般紧盯着河对岸。
即便是日常训练,也未有半分松懈。
“吃饱穿暖,谁偷奸耍滑,别怪本将无情!”坐镇燧堡的秦大壮,这话至今在风中回荡。
堡垒的变化有目共睹,但背后是资源的海量消耗。堡内六百多张嘴(原住民、流民、新兵及家眷)每日消耗粟米、豆子不下三十石。
军堡粮仓压力如巨石压顶。
幸得常氏粮行的车队冒着寒风霜路,以惊人的效率往来补给,运来的还有铁锭、棉花等物资。
精明的常东家会额外送几头肥猪,这足以让整个堡内弥漫起久违的油荤香气,士气为之一振,流民们归属感渐增,训练,干活更加卖力
然而,秦猛站在这经过亲手改造、一天比一天坚固的堡墙上,最初的兴奋早已被压力取代。
军堡内外,这副生机勃勃的景象,是他自掏腰包,用海量的银钱、物资和粮食堆砌起来的。
巨额的消耗如同无底深渊。
他终于明白,为何知寨官宁愿看着军堡残破,也不投入修缮,这就是一个吞噬财富的黑洞。
没有朝廷拨款项,个人有心无力。
这亏得是他秦猛做了一票买卖,才有些家底。
每日三十石粮,仅仅是冰山一角!
铁匠铺消耗的铜铁,木匠房优质箭竹,木材、泥瓦匠修缮所需(粘合砖石最有效的糯米浆)
窑场需要的器械,煤料。
开荒时铁锹锄头等工具损耗,开春所需的种子。
招募的工匠、士兵、劳力,安家费、后续的月钱。
士兵的训练更是消耗大户,人人肚皮如通到了界河,飞舞的箭头损耗等,通通都是钱呐!
从刘德才密室缴获的金银珠宝,曾让他血脉偾张,兴奋一阵子,如今却如阳光下消融的冰山。
消耗远快于补给,不,是只出不进。
这样下去的结果,一个极其残酷的现实摆在眼前:
坐吃山空!
现实如悬顶之剑!
没有持续的财源,眼前辛辛苦苦聚拢起来的力量,顷刻间就会土崩瓦解,比鞑子的刀锋更快地杀死他所有的希望。
“赚钱,赚大钱。立刻,马上!”
秦猛攥紧拳头,压力如山催逼,他的大脑急速运转。
在这穷山恶水的边疆,强敌环伺,能快速见效的合法暴利行当何其稀少!
最终他锁定在两样东西上。
盐和酒!
盐,尤其是精盐,等同白色黄金!
大周王朝,最顶级的‘玉华盐’、‘霜花盐’则专贡皇室勋贵,粒细洁白如霜雪,市面上,千金难求。
当下市面上流通的,多是粗盐,甚至是连“粗盐”都算不上的“苦盐”。
这种苦盐,味极苦涩,须自行研磨、淘洗,其中混着沙砾、泥土乃至有毒矿物质,方可使用。
即便是边军供给的盐巴,也是杂质较多的粗盐。可想而知百姓的用盐,是非常有搞头的。
“若,若能提纯一下这些粗盐,做成近似‘雪花盐’的东西”
秦猛心脏不受控制地猛跳起来。利用军堡之便、利用常九的商路脱手。
低买粗盐,高卖精盐。
这是暴利,其中的利润将是恐怖的。
酒,同样是个财源门路。
大周市面上流行的,不过是类似甜醪糟汁的米酒、黄酒,喝起来甜甜的,顶天了也就十来度,浑厚谈不上,更别说驱除严寒的烈酒。
蒸馏技术似乎还不存在?
至少秦猛这边疆从未见过。记忆中简陋的蒸馏设备并不难搞。
只需耐高温的器皿、锡或铜制的引导管、冷凝池就行。高度数白酒有难度,但先小批量产出一些三十度左右的“蒸烧酒”绝对没问题。
这种酒精度适中,香气也更浓郁集中,对于冰天雪地里劳作的边民、常年守卫边关的将士,绝对是梦寐以求的驱寒佳品,绝对能畅销。
“必须立刻动手!”
秦猛眼中精光爆射,想到就做。
蒸馏器具比较麻烦,需要找作坊师傅们合计合计。过滤盐、熬煮就相对简单,他开始制精盐。
营地校场上,刘铁柱领着四十多军汉站军姿。
而在另一侧的水井旁,秦猛则带人忙碌起来。
营地里本就有土灶,数口大铁锅架上,十几个大木桶,及木匠赶制的奇巧漏斗装置并排而立。
灶台连带着紧挨的铺屋,被秦猛选定为作坊。
大堆灰黄粗盐堆在角落,这是苦盐。
盐块上沾着泥沙,凑近便有股苦涩刺喉的杂味。
“锤碎盐块,注水搅拌!”
随着秦猛的吩咐,军汉们抡起石锤将盐块砸成碎粒,投进巨桶里,注水搅动,顷刻间便成了浑黄浊浆。
秦猛又令撒入碎木炭末,众人持长棍大力翻搅,让木炭充分吸附盐浆中的杂质与毒素。
“起!”秦猛亲自督阵,几名健壮军汉合力抬起沉甸甸的浊浆桶,小心倾入一旁的特制木桶。
这木桶内藏玄机:底层铺着纱布,其上厚逾拳的洁白细沙,再上面覆着寸许焦黑碎炭,复铺一层更细的白沙,又叠一层木炭块,最顶端盖着蓬松的干茅草,层层叠叠如精密筛网。
浑黄的盐浆缓缓渗入桶中,先经茅草滤去浮尘草屑,再透细沙筛除泥沙,木炭层贪婪吸尽杂味毒素,最终穿过桶底的纱布,滴落的竟是澄清透亮的盐水!
这般过滤反复数遍,桶中便积起了清亮的浓盐水。秦猛用手沾了一点放入嘴中,味道齁咸,没有苦涩的杂味,看来,不用添加热豆浆。
“静置澄净,入锅熬煮!”秦猛脸上浮现笑容,这种过滤方法省了一笔钱,他一声令下。
清亮的浓盐水被小心舀入巨锅。灶下烈焰熊熊,舔舐着铁锅底部。周围温度急速升高,热浪被风吹着飘向操场,暖和了站军姿的戍卒。
咕咚咕咚,铁锅里盐水翻腾着。
水汽蒸腾间,锅沿渐渐凝出细密的盐晶体。
待水被熬干,锅面,锅底余下的竟是细若初雪、洁白晶莹的精盐,晶莹剔透,毫无半分杂质。
“老天爷!这…这是盐?”围观的军汉们瞬间哗然,满脸难以置信。
李山瞪大了眼睛,他是亲自操作,把苦盐敲碎注水的。顾不得烫,忍不住捻起一撮送入口中,
“嘶——!”纯粹的咸鲜瞬间在舌尖炸开,竟无半分往日粗盐的苦涩,他惊得说不出话来。
“这是玉华盐?”
“化腐朽为神奇,这简直是点石成金啊!”闻讯赶来的张富贵失声惊叹,望向秦猛的目光里满是震骇。
那等污秽不堪的粗盐块,竟真能变成这般琼浆玉屑般的好物?
“盐?真是盐。”围观众人尽皆倒吸凉气,看向秦猛的目光中,敬畏与炽热交织,宛如仰望神祇。
秦猛却面色肃然,他深知这制盐之法在落后时代的分量,厉声传令:“都给我记好了——
此乃军堡根本,一等机密!
从即刻起,凡是参与制盐者三人互监,不得私匿、不得泄密。
工坊增设哨卡戍守,无令擅入者斩。
凡妄议此法、泄密于外人者,拔舌断筋,弃堡外喂狼!”
“守口如瓶,违令者,军法无情!”
李山与张富贵应声附和,目光如电扫视众人。
“是!”众军汉皆肃然应声。
他们虽心头惊惧,却更震撼于自家大人的惊人手段。
这座设立在营地边缘的制盐作坊,从此便成了军堡最核心的禁地,守护着关乎生存的秘密。
秦猛吩咐军汉继续制盐,又想起酒这个事情,打算去找老保长王槐,分派人手准备所需之物。
然而,不等他动身,老头却找来了。
急促的脚步声响起,王槐脸色阴沉地迎面走来,语气凝重无比:“秦管队,刘家…来人了!”
秦猛眼神瞬间冷冽如冰霜:“谁?”
“刘德才的嫡亲兄长,幽州府漕运司判官刘德福。缉捕使臣,皆是官身,带了一队衙役!
“哼,那让他们等着。”秦猛神色很快恢复如常,上前搀扶老保长,来到一口置凉的铁锅前。
“保长,您看看我这盐好不好?”
“我打算招一批盐工,您老看看谁老实肯干?”
“您推荐一批,要信得过的人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