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休怪本官无情。”
轰!六个寒冰铸成的字,沉沉砸在死寂的堂屋。
秦猛如山屹立,煞气逼人,冰冷的目光锁死杨、刘二人。那凛冽的杀意仿佛冻结了空气,在室内无声奔涌。
李副将眼底掠过惊异,此等气势绝非普通武官所拥有!
杨诚面色铁青,被那股煞气所慑,脚下如同生根。
“休怪本官无情”几个字如铁锤,狠狠撞在刘德福心口。
他脸色由青转白,由白变灰,身躯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。
一个区区边堡管队官,不入流的武职。
竟敢如此咆哮他这位州府的实权判官?
不仅全盘否认,反咬一口,更是当众出言威胁。
“反……反了!你敢威胁上官?反了?”
刘德福唇齿哆嗦,手颤抖地指着秦猛,声音尖厉变形。
“反了?我看要反的是你!”秦猛非但不退,右掌闪电般扣紧腰间直刀刀柄。嘴角牵起一丝冻入骨髓的冷笑:“刘大人。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。”
“这、里、是、小、南、河、堡!”他一字一顿,声音压得低沉却更慑人,“是拿血肉堵鞑子铁蹄的边塞军堡,不是你州府衙门的文雅内堂!”
“放肆!”刘德福眼角几乎瞪裂。
身后缉捕齐声厉喝,“锵啷”一片脆响,手按刀柄,齐齐踏前一步!
“狗东西!活腻了敢在这儿撒野?”秦猛身后,没神班的张富贵甩脸喝骂,拔出剔骨尖刀。
几乎同时,秦猛左手“唰”地抖出一份文书摔在桌案:“帅司行文在此,本官身负守土之责。”
“命案证据何在?单凭你刘德福上下两片嘴皮子,就想构陷战功边将?就敢锁拿朝廷命官?”
他目光如刀,割裂刘德福强撑的官威,声音转冷:
“没有确凿证据,就上门抹黑,栽赃,尔等行径,无异构陷戍边将士。严重妨害边防军务,本官能忍——”
他声音陡然拔高,震得屋瓦嗡鸣:“这南河堡常年与鞑子血战余生的军民——却忍无可忍!”
最后一句,如同巨石落地,彻底砸碎了刘德福脸上最后一丝血色。
院外人影晃动,愤怒的骂声,杀声交织在一起。
眼前这尊煞神,目光冰冷,威压如山。
此刻,刘德福只觉得一股刺骨寒意从尾椎直冲天灵盖。
强行动手?
在这刀尖舔血的孤堡绝地?后果……不堪设想!
呜——呜——
寒风穿墙过隙,呜咽如诉。
“咳……刘判官爱弟心切,言语或有不当,还望秦管队海涵……”杨诚干咳一声,挤出生硬笑容打圆场。
“不当?”秦猛冷嗤一声,目光如电扫回刘德福,“那日刘扒皮率众强闯我宅,劫掠粮秣财物,重伤我及妻妹。
若非天意,秦某此刻怕已尸骨早寒。”
他嘴角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,“刘大人,你说,刘德才暴毙,我该不该拍手称庆?”
“你……”刘德福眼中血丝密布,额角青筋如蚯蚓般暴跳,牙关紧咬,却硬生生将翻腾的怒骂咽了回去——不能再给这刁钻凶狠的军汉递刀子。
秦猛杀气稍敛,冰冷的逻辑更显森然:“不过,令弟‘刘扒皮’恶名昭彰,恨其入骨者何止千百?天晓得是哪路义士替天行道?或是……”
他目光掠过刘德福灰败的脸,投向窗外凛冽的河谷深处,意有所指:“草原上鞑子越境所为。”
“秦管队所言,不无道理!”李副将适时接口,语气斩钉截铁,“青阳县巡检司已有公验文书上报。
——‘疑为鞑子游骑流窜劫掠所为’!边地凶险,死因不明之案历年皆有!杨缉捕,若无新证……”
他眼神凌厉,逐客之意已明。
杨诚心中雪亮:刘家不仅理亏在先,更无半分实证。
南河城寨态度强硬再明显不过。
纠缠下去,自己颜面尽失,恐引火烧身惹一身骚。
他僵硬地拱了拱手:“事情调查清,那我们…”
“慢着。”秦猛的声音不高,却如冰棱断裂,陡然截断话头。
杨诚刚抬起的脚僵在半空。
刘德福猛地抬头,浑浊的眼珠深处,一丝阴鸷之光疾闪而过——这伶牙俐齿的混账还想怎样?
李副将眉头微蹙,却并未出声。
堂内,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秦猛。
秦猛转向李副将,抱拳朗声道:“谢李将军主持公道。然,当日刘扒皮为祸之旧怨,尚有尾结未了。斗胆恳请将军,再为秦某做个见证!”
“讲。”李副将沉声颔首。
秦猛目光如电,直刺刘德福眼中惊疑不定的深处,字字沉凝如冰:“刘扒皮横死,咎由自取,此不论。然,当日他强闯秦宅,劫掠之仇,未了!”
“些许钱粮、杂物掠便掠了,”他语气陡转切齿,恨意迸发,“那厮竟敢劫走我秦家祖传之宝——御赐腰带!更夺走我爹用性命换来的。
——五十亩军功田契!”
“什么?军功田契?”李副将的脸色变得铁青,双目圆瞪如铜铃,一股铁血煞气轰然爆发。
“大胆!”李副将的咆哮如平地惊雷。
“军功田,乃天子酬报疆场效死将士之血肉恩赏。国之根基,国法森严护佑。谁敢觊觎?
刘德才狗胆包天,竟敢染指——其罪当千刀万剐!”
他猛地扭头,厉声断喝亲兵:“速备文书,火漆封印。六百里加急,奏报帅司,一字不得有误。”
“刘德福。”李副将目光如两柄烧红的烙铁,狠狠烙在刘德福瞬间惨白如纸的脸上。
“听着:令弟所掠秦家一切财物、祖传御赐腰带,必须分毫无损、原样奉还!”
他“锵”一声,大掌重重按在腰间刀柄之上,杀气弥漫:“另依戍堡铁规,双倍赔偿毁损屋舍、殴伤秦管队及家眷的汤药费、养伤钱、误工之耗、惊吓之损,一分一厘不得少。”
“若有丝毫拖延、克扣……”李副将齿缝间挤出冰碴般的声音,“休怪李某——按军法行、事!”
“军法行事”四字,如同烧红的铁钳,狠狠夹在刘德福心脏上。一股腥甜直冲喉咙,又被他死命压下。
杨诚身体绷紧如拉满的弓弦,按刀的手背青筋毕露,指节因用力而惨白。
——强夺军功田?
此事一旦做实,便是泼天大祸。
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军堡,一名统兵副将以“通敌谋夺军资”、“戕害有功将士”为名,将他这个文官连同一众衙役立斩当场,事后也难追责。
“将军息怒,请息雷霆之怒!”
杨诚咬牙跺脚,一个急转身,腰几乎弯到地上。
他脸上堆砌着十二分惶恐与无辜,“刘德才强占军功田之事……下官毫不知情。此来纯为公案,绝无私心牵涉才,”
他那双三角眼陡然射出刺骨寒光,死死钉住筛糠般的刘德福,声音陡然拔高,严厉得近乎喝斥。
“刘判官,听见将军钧令没有?军功田契乃国朝柱石,铁律如山。不容狡辩,令弟所作所为……哼!人虽死,债必偿,将军的话,你听清楚了没有?”他几乎吼出来,拼命使眼色。
“速速,将那劫掠之物、赔补之资,如数奉上。此刻,莫要再生枝节,记住了——来日方长!”
最后四字,几乎是从牙缝里重重挤出。
刘德福脸上血色彻底褪尽,惨白如刷了层石灰。冷汗浸透官袍后背,紧贴在冰凉粘腻的皮肉上。
绝境!身前李副将杀意盈室;杨诚翻脸比翻书快;院外刀枪倒影寒光刺目。
堂下秦猛,如同择人而噬的凶虎,目光冰冷、执拗、毫不掩饰那份贪婪,静待他刘家割肉放血。
砧板鱼肉!他毫不怀疑,此刻若敢吐半个“不”字,
下一秒,便可能血溅五步。
然而,数十年官场沉浮练就的本能,将那份几乎将他滔天怒火和恐惧,死死压入心底深处。
他缓缓抬起头,目光幽深如古井寒潭,死水般平静地迎上秦猛锐利的目光,声音竟异样地平稳:
“秦管队所言旧怨,皆系我那不成器的兄弟所为。刘某闻讯回来奔丧……的确,不知情。”
他先撇得干干净净,语速平缓。
“不过……”他话锋微顿,那对看似因“悲恸”而红肿的眼皮下,一丝刻毒的寒芒稍纵即逝。
“既然李将军在此主持,军功田契关乎国法重器,刘某……认赔。”
他目光平静地扫过秦猛,仿佛在清点一笔无关痛痒的账目:“开个数。”
“五百两银子。一千石粮。秦家御赐腰带,五十亩军功田契。”秦猛目光如铁,分毫不让。这送上门挨宰的肥羊,不割一刀,天理难容。
“我秦家的东西不是那么好抢的。原物原样奉还。”
“好。”刘德福回答得干脆利落,毫无犹豫。反正东西不是他出,割的不是自己心头的肉。
“两日后,南河镇运抵堡外。刘某——告辞。”
刘德福袍袖一拂,白绫飘荡,他转身就走,步履平稳得不似刚刚经历重创,背影挺直如初入时。
“走!”冰冷如铁的命令丢向杨诚及缉捕,他当先迈出堂屋门槛,再未回头kan秦猛一眼。
“刘大人走好。军务繁杂,恕不远送。”
秦猛抱拳扬声,脸上笑意盎然,眼底却寒芒如冰。
——咬人的毒蛇,从不张牙舞爪!
这老狐狸的反常平静,才是剧毒蛰伏的征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