朔风如亿万把无形的冰刃,凄厉地刮过小南河堡以北的旷野,卷起枯败的草屑与砂砾,发出鬼哭般的呜咽。
天穹是浓得化不开的墨,星月匿迹,唯有刺骨的寒意浸透了每一寸空气,仿佛连魂魄都能冻僵。
视野的尽头,是那条横亘北疆的巨蟒——拒马河。
这条奔腾万里的界河,发源于西北巍峨高耸、终年积雪的圣山,平日里浊浪排空,水势汹涌澎湃,是大周北疆最令人安心的天堑。
多少年来,它的咆哮曾阻断了多少胡骑南下的野心蹄印。
然而,此刻正值一年中最严酷的凛冬。
西北雪山冰封,千里河源渐断,这条桀骜不驯的巨蟒,在酷寒的折磨下迅速干瘪,水面骤降。
宽阔的河床大片大片地裸露出来,覆盖着新凝结的惨白薄冰。许多浅滩的水位,竟仅有尺深。
这道曾经坚不可摧的北疆天险,在死亡的寒冬里。
终于露出了一道足以致命的破绽。
拒马河北岸,是广袤无垠、风雪肆虐的莽莽草原。
这里是游牧民族世代驰骋的疆场。
契丹、女真、楼兰、回鹘……如同散落在冰原上的狼群,凭借着古老的血脉和弯刀强弓,划分着世代相传的牧场。
夏秋之际,彼此间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和平。
一旦入冬,为了放牧,为了粮食,马蹄踏碎冰雪,草原上混战不休。而在这片残酷舞台上,一个名为图鲁木的女真部落正悄然崛起。
“草原的冬天…能冻断雄鹰的翅膀,饿死最健壮的牧犬!”草原上各部落世代流传的谚语。
此刻在每个图鲁木人心中沉重回响。
寒冷只是开胃小菜。真正的绝境在于,当寒霜冻杀最后一点草根,当冰雪覆盖所有枯黄的原野。
随之而来的便是彻骨的饥饿。
女真勇士可以在马背上弯弓射雕,能用弯刀砍下敌人的头颅。
但他们却不善在冻土上播撒种子,更无法让黑土在寒冬里长出半点能果腹的粮食。
那些温顺、勤劳、忍耐力惊如地底蚯蚓般的汉人,却成了他们唯一的救命稻草。
这些来自南方的农夫,似乎天生就带着让贫瘠土地“开口说话”的本领,深受各部落的喜爱。
“汉奴,是草原上比金子更硬的货!”
他们任劳任怨,能靠着双手在最苦寒的草原边缘,种出成片成片在寒风中摇曳的金黄色青稞。
——那是救命的粮食,是部落繁衍壮大的基石。
令人讽刺的是,这些汉人却是最低下的奴隶,被鞭打虐待,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,每年死不少。
要定期补充,才有了部落骚扰劫掠。
几经周折,图鲁木部落终于打通了一条罪恶的脐带——与大周境内猖獗的捕奴队伍勾结。
以昂贵的金银、珍贵的人参皮货等,从姓“虎”的贪婪汉人手中,购买那些被掳掠、被欺骗、像牲口一样驱赶的汉人壮丁。
几年下来,依靠着这些“比金子还硬”的汉奴,图鲁木部落在冬季有了余粮,部众增多,战马膘肥。
,部落首领那扩张的野心如同浇灌了滚油的火苗,越烧越旺,对汉奴的需求也与日俱增。
又一年的严冬降临了。
夜色浓如墨染,界河边寒流刺骨。
图鲁木部两百多精骑,人配双马,如同从地狱缝隙爬出的恶灵,悄无声息地奔至界河边缘。
他们按照约定,今夜入境,接应买来的汉奴。
夜色中,图鲁木部骑队,领头的部落勇士议论着。
“那些汉奴,是长生天赐给咱们最好的牲口。”
“部落杀一头牛少一头肉,死一匹马少一副鞍,只有这些该死的两脚羊,能干,能生,给点草根就能拉犁推磨。”
“虎秃子虽然贪得无厌,但他送来的货,皮实,耐操,便宜。”
“这次他送来的消息,河对面的那个小堡子,两年前被契丹杂碎啃下了一大块肉,现在守着的就十个老弱病残,眼睛都瞎了半只。”
“正好。今年咱们抢先一步,把那堡子彻底砸烂了,男人抓回部落当奴隶,女人…嘿嘿……”
“破堡子里至少能抓回百多号好劳力!只要咱们的刀子够快,马匹够快,在他们缓过神来像蚁窝一样炸开前,咱们就能退回河这边。”
一个身裹厚实狼裘,外层却套着整块精铁板甲甲片的魁梧壮汉矗立在队列最前方,像一座移动的铁塔。呼出的白气很快凝成了霜花。
他就是图鲁木部落此次行动的猛安勃极烈兀鲁思。
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,穿透沉沉夜幕,死死钉在河对岸那片黑暗中。
“消息没错?”兀鲁思的声音低沉嘶哑,带着金属般的冰冷质感。
他身边,体型更壮,似人熊的扎哈尔,这位图鲁木第一勇士早已不耐烦,声音如同枯骨摩擦。
“错不了,安卡与虎秃子达成交易,好几批肥羊,就圈在对岸那间快被风吹倒的破庙里,咱们的探马昨天就摸到河边张望过,没问题。”
“时辰到了,走吧!”
他朝着结了薄冰的河面狠狠啐了一口浓痰,眼中的暴虐和对杀戮的渴望几乎要溢出眼眶。
兀鲁思眼中最后一丝疑虑褪去,骤然腾起野兽捕食前的噬血幽光:“好!扎哈尔,你听着。我的先锋亲涉水过河,直奔破庙拿货!你,”
他的目光犹如实质般压迫在扎哈尔的脸上:“带着剩下的人马,隐蔽在渡口北岸这片芦苇枯草里,眼睛睁大点,耳朵竖起来!确保咱们过河和撤退的路畅通无阻,以汉奴为重。”
“烽燧堡里那些周猪是瞎子聋子最好,但如果…他们敢探出半个脑袋,”
兀鲁思顿了顿,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:“‘货’一到手,听到动静……你这边立刻动手!用最快的刀,最烈的火,把那碍眼的土堡子给老子烧穿、踏平,让里面的两只脚猪永远闭嘴。
记住,避开他们的烽火信号!动静能多小就多小。杀伐要快,干得要他娘的利索,别留下尾巴。”
“啰嗦!老子知道怎么割肉放血,”扎哈尔亢奋地低吼一声,大手一挥,眼中的暴虐和嗜血几乎要溢出眼眶,仿佛南岸的烽燧堡是待宰羔羊。
“走!”兀鲁思不再废话,猛一夹马腹。
部落壮大需要无数新鲜的血液来浇灌,而这条沾满汉奴血泪的暗线,就是维系他们野心的命脉。
今夜,这批“货”,他志在必得。
夜色吞噬了一切光亮。图鲁木部的先锋队动了个,
五十名剽悍的女真骑士如同影子凝固在马鞍之上,嘴唇紧抿如铁,眼瞳中燃烧着贪婪与凶狠的火焰。
所有的战马口中都牢牢勒着裹紧厚布的硬木马嚼,将任何一丝嘶鸣都扼杀在喉咙里。
队伍在兀鲁思的带领下,如同一道铁灰色墨流,迅疾而沉默地扑向那因枯水而敞开的死亡通道。
“咔嚓——”
马蹄踏入界河,薄冰承受不住人马的重量,如玻璃般碎裂,冰冷彻骨的河水瞬间淹没了马腿。
水流裹挟着细碎的冰块与冰层碰撞,发出脆响,连同骑士们小腿与鞍偶尔摩擦的轻响,统统被河面上呼啸而过的凛冽北风所吞噬、掩盖。
这群生于马背、精于骑射的狼群,在腾格里(长生天)的庇佑下,趁着夜色,悄然越过天险。
越过这条曾让他们无数次折戟沉沙的拒马河。
可他们却不知道,死亡的陷阱已经悄然张开。
……
南河口,烽燧堡。
亥时过半,死寂笼罩。堡内未燃火盆,唯剩凛冽寒风的尖啸,在角楼缝隙间拉出凄厉长音。
仿佛所有戍卒皆已陷入沉眠。
然而,这死寂之下,暗流汹涌如沸浆。
墙垛暗影中,一具具紧绷的身躯蛰伏。戍卒们攥紧手中冰凉的兵器,眼珠瞪得发涩,死死黏在北方夜色下那条模糊的河岸线上。呼出的白气刚出唇边,便被燧台上厉风撕碎。
几条体型健硕、耳朵尖耸的土狗在墙根焦躁踱步,脖颈硬毛炸起,喉间滚动着压抑不住的狺狺低吼。
老兵心头雪亮:这是嗅到了“人味儿”!
浓重的、陌生的、透着恶意的人味儿,说明是鞑子入境,危险正像墨汁一样在夜色里洇开。
秦大壮那铁墩般的身躯在暗影里猫腰挪动,声音压得非常低,一声接一声在垛墙后传递:
“稳住!都他娘的给老子稳住!”
“喘不上气儿的,摸回值房烤把火!别冻僵了。”
“今晚,是骡子是马,遛出来看看!”
“秦管队放了话,要干就干票狠的。最好是打出士气,把那群敢跑过来的畜生们全部留下。”
“窝里头打狼,优势在我!”
“沉住气,放他们过去,到时,听老子号令……”
……
早在秦猛带人搜寻王大宝的踪迹时,就传令烽燧堡:戒备,最高戒备。
待刘大牛快马送来老六的口供,威胁已然明了。
戌时初,从虎爷等人口中撬出确凿的接应鞑子队和时辰后,又是有一匹快马再次飞驰而至。
整个烽燧堡,铺堡,从泥地里爬出来的戍卒们,再无半分侥幸。家园有难,血性被点燃。
——听秦管队的!
给这群豺狗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!
秦大壮这嘴笨的老实人,转述上官军令时却带着万钧之力,字字砸进每个人心里。
“管队严令:都憋住了,放他们过去!谁他娘的敢弄出半点响动,惊了狼,乱了局,军法无情——斩立决!”
刹那间,墙头所有身影凝固。一张张粗糙的脸死死贴着冰冷墙垛,目光如钩,刺破浓夜,死死咬住那条正悄然滑向破庙方向的墨色毒蛇。
狼,终入觳中。
堡后悄无声息地开了条缝,刘瘸子家的大黄狗如离弦之箭,拼命冲下陡坡,没入茫茫黑暗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