烽燧堡下的战场许多血迹未干涸,浓烈的腥气依旧刺鼻,无声诉说着昨夜前那场伏杀的惨烈。
本该由秦大壮负责的战场清扫,因诸葛风奉秦猛之命,率百余堡内壮劳力赶来接替而提前结束。
诸葛风迅速指挥众人编队,有条不紊地打扫战场。
人多力量大,战场很快被清理干净。河畔的狼藉虽已不见,但那刺鼻的血腥气却如同跗骨之蛆,依旧顽固地弥漫在空气中,挥之不去。
幕僚长诸葛风并未离开,他站在堡内清理出的空地上,主持分类统计各处汇集而来的战利品。
这位落魄书生已是王保长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,整日与算盘、账簿为伍,行事严谨得近乎刻板。
各处送来的每一石粮、每一匹布、罗记矿行的每一斤铁料、每一篓硫磺,收支进项,他都一丝不苟,记录得明明白白,账目清晰无误。
此刻,军堡、破庙、燧堡三处战场送来的繁杂物品。
在他的指挥下,铁甲、皮甲、长短弓、弯刀、破损的甲胄,防具、弓箭、乃至鞑子的衣服靴子,都被迅速分类、规整、记录在册……
然后,完整的甲胄武器入库,破损的分类送到堡内各作坊修缮……,琐事处理的井井有条。
……
堡内的事儿有老保长负责调度。
打扫战场,这种琐事也有诸葛风等文案操笔处理。
知寨官秦猛这一觉睡得非常踏实!
他嘴角翘起,做了个美梦,梦里锣鼓齐鸣,红霞漫天,他竟穿着大红的喜袍,骑着高头大马,胸前系着红绸花,迎娶新娘——陈月娘。
堡内欢庆一片,喝交杯酒,闹洞房,乡音浓重的山调野曲响彻村头。这份独属于这个时代的笨拙而滚烫的热闹,让他体会到这古代婚礼……
“咣当!”或许是梦中的锣鼓太响,又或许是新娘子太美,他一头撞在炕沿上,猛地惊醒。
眼前哪有锣鼓、花轿、新娘?
唯有一抹血似的夕阳,正穿透发黄的窗纸,刺得他眼皮生疼。
“哦,原来是个梦!”秦猛怅然长叹。
他甩甩昏沉的脑袋,翻身下床,穿戴整齐,出了门。发现陈月娘和秦小芸果然都不在,土墙上贴了张纸条,是去裁缝铺,医疗所帮忙。
耳房里鼾声如雷,是乌维呼呼大睡。
秦猛放轻脚步,返入堂屋,目光落在墙角两柄豁齿卷刃的直刀上。
一把是秦大壮给的,一把是帅司任命时配发的。奈何,高强度砍人之下,崩了口,都已卷刃。
“这弯刀好,标志性太强,该给它们一个痛快了。”秦猛摸着腰间挂着的弯刀,嘟囔一句。
他捡起两把刀,大步流星出门。
去隔壁找李铁匠,发现他正好在家。
只是老汉在半塌的窝棚发呆,独自闷头啜着劣酒。
“李叔,帮忙看看这两把刀。”秦猛大踏步走过去。
“卷了?小毛病!扔炉里烧红捶打几下就能活!”李铁匠接过刀,老茧手抚过刀口的伤痕,浑浊的眼珠在煤灰般的脸膛上转了两下。
他忽然沉默,粘着铁灰的黑脸罕见地透出一抹赧然。
他喉结滚了滚,竟“噗通”一声把酒碗墩在砧板上,浊黄的酒液泼了一角。
“秦将军……”老汉喉咙发干,声音陡然低涩。
“李叔,你这样我掉头就走。”秦猛脸瞬间拉下来。
李铁匠立马改口:“猛哥儿!我太爷…当年憋了整整一冬又一春的气力,打出了一把刀。”
他抬眼,那眼神像是被炉火点着了,带着点豁出去的孤狠:“那是把宝刀,给大帅用的命刀。可这世道,它不该埋在我这臭炉灰堆里。”
李铁匠猛地攥紧了拳头,骨节咯咯作响,脸上那点难为情被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然压了下去。
“猛哥儿!那刀,给你,用这把刀…替乡亲们砍出条活路!”
不等秦猛回应,他又飞快地、像怕自己后悔似的补充道:“还有……你王婶家里那俩不成器的小子……能跟猛哥儿你……混口饭吃不?
那婆娘一早聒噪到日头偏西……没个完了!”他的声音又低下去,带着一丝软弱的希冀。
“还有俺李家那混小子李山……日后…劳您多踹两脚!”
“成!”秦猛的回答斩钉截铁,没有任何犹豫,像利斧劈开木头:“乡里乡亲,信得过。只要敢拼命、有本事,有我一口,就少不了大家伙儿的前程!”
李铁匠肩膀猛地一松,长吁一口气,仿佛千斤重担撂了地。
他起身,对秦猛低声道:“跟我来。”
铁匠自家的铁匠房更乱,满是油污和铁锈味。
李铁匠踉跄着扑向墙角,几乎是带着一种奇特的虔诚,从一堆黑黢黢的破铜烂铁后面拖出一个朽木柜子,从里面取出同样蒙尘的狭长木盒。
他用自己那件油亮的破袄袖子,一遍又一遍,像擦拭初生婴儿般,拂去盒上经年的积垢。
每一次擦拭,脸上的皱纹就深一分,带着沉甸甸的遗憾和不甘的决绝。
“我家太爷本想用它,换给一位靠得住的将军,求个军匠名分,好护佑儿孙……可惜啊……局势越发混乱,后面帅臣又没几个中用的……”
“拿好!”老汉深吸一口气,像托付自己的魂灵,将那布满灰尘的盒子死死按在秦猛怀里。
秦猛接过那长木盒,只觉双臂一沉。那分量,不只是铁块,更像接住了几代人的不甘和性命。
他眼神凝重,郑重地点头,无需多言。
盒盖打开,剥落的锦缎衬布上,躺着一把形制粗犷、刀柄黝黑古朴,带有厚重刀鞘的腰刀。
“噌——”一声悠长的轻鸣。
昏暗的光线下,刀刃乍现,雪亮却不显刺目寒光,反透着一股古井深潭似的凝练寒气。
刀身沉实压手,刀脊厚而坚韧,刃口线条带着一种无言的凶悍。
秦猛伸出手指——并非用指甲去试,而是用指腹极其小心地感受那刃口的纹理。触感锐利、致密得惊人!
这绝非寻常凡铁!
在这样粗劣的环境下,要熔炼足够的精钢,再千锤百炼,方铸出这样一柄足以传世的凶器。
耗费的心力简直匪夷所思!
每一道锻打,都掺杂着铁匠的血汗和屈死的魂!
“好刀!!!”秦猛的声音低沉而滚烫,眼中瞬间燃起灼人的战意,“李叔,我秦猛承这刀的情,也承这托付的分量,但我却不能白拿。”
话音未落,“咚!”几锭雪花白银(约百两)砸在沾满铁灰的砧板上。
就在李铁匠被银锭惊得有点发懵时,秦猛仿佛随口提道:“李叔,这是缴获分润。另外,先祖还魂托梦时,像是提了几句打铁的门道。”
他顿了顿,皱眉说道:“说是熔矿前若能淘洗选矿石,分出好坏,熔出的铁水杂质就能少些……
再有就是燃料,煤料也可以分拣,洗去土石杂质。这鼓风,试试双拉风箱,烧到极致时再加一道沉淀,用碎炭铺底,吸附铁汁杂质……”
秦猛凭着前世模糊的记忆,零零星星地说着如何选矿分拣、强化鼓风、吸附杂质之法道来。
李铁匠初时不以为意,可听着听着,那张满是褶子的黑脸渐渐呆住,眼神直勾勾的像被雷劈了。眼睛越瞪越大,目光炽热得像要燃起来。
秦猛组织言语,说着自己知道的相关锻造法门。说完,如何吸附铁水杂质后,便觉得要词穷。
李铁匠却如魔怔了,猛地抓住他胳膊,一个劲儿追问细节,唾沫星子差点喷了秦猛一脸。
“李叔!李叔!我……我就记得这点皮毛!真不懂内里关窍啊!这个还得需要你实际尝试。”
秦猛搜肠刮肚,终于狼狈地挣开那双铁钳般的手:“我还有事儿,有空去作坊谈,先走一步!”
话音未落,他人已如脱兔般“逃”出了铁匠房。留下一个近乎癫狂、对着铁匠炉子和银子发呆的老铁匠,喃喃自语后,眼神越来越亮……
秦猛狼狈地冲出李家小院,心有余悸地叹气。自己知道的是理论,这种法子需要专人摸索。
他恰好瞥见诸葛风脚步匆匆,正迎着夕阳余晖,往他家院子的方向急赶。
“大人!”诸葛风看见秦猛,眼中焦虑顿消,化为明亮的光彩,脚下更紧了几步,小跑着奔至近前。
“大人,您交代的事办妥了。”
“此次破庙并军堡,所获战利品,均已清点造册完毕!”
“这么快?”秦猛略感吃惊,本以为明天才搞定。不过见到诸葛风额头汗珠,便恍然大悟。
——这位固执的书生忙碌到现在!
“诸葛先生辛苦了!”秦猛立刻正色道,侧身引手。
“外边冷,说话不便,来家里坐坐,喝杯茶细说。”
两人转身进了小院,亲兵回营房休息,秦猛请诸葛风坐了,去伙房拎水壶,给对方冲泡茶水,
“使不得,岂能劳烦知寨……”诸葛风受宠若惊。
“坐坐,客随主便!”秦猛把他摁回坐椅上,将茶盏往诸葛风面前推了推,声音温和:
“诸葛先生,来咱这儿也有些时日,还住得惯吗?”
“甚好,谢谢大人挂怀。”诸葛风拱手谢过。
秦猛摆了摆手,语气添了几分真切:“你妹子得静养,寨内孩童识字的事儿我会安排人。”
“寨子内以后会修建学堂,小妹得把身子骨养好。”话未说完,他意味深长地看向诸葛风。
诸葛风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,暖意顺着心口蔓延开来。
诸葛家是书香门第,以前在青州就是开设书堂。
他望着眼前这位不拘小节却心思细腻的北地将领,喉间有些发紧,感激的话竟一时哽在嘴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