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气越发严寒,青阳城街上却依旧人声鼎沸,货郎的吆喝、食客的谈笑声裹着冷风翻涌。
秦猛率队返回,一行人乔装成商队,粗布短打衬着腰间暗藏的兵刃,混在人流中毫不起眼。
唯独袁飞眼尖,频频回头张望。
——往日里蜷缩在街角、散发着酸腐气的流民竟不见了踪影,连坑蒙讹人的泼皮都没了踪迹。
巡街的快班衙役也不再凶神恶煞,甚至还礼让百姓。各商铺老板的笑脸都多了几分踏实。
“秦知寨,”袁飞刻意放慢脚步,找卖水的老汉问清缘由后,快步追上秦猛,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。
“坑蒙拐骗者,偷鸡摸狗之辈,本就不是十恶不赦,动辄绑去边寨垦荒修桥,是不是太……”
“太什么?”秦猛停下脚步,指尖摩挲着腰间的佩刀。
他目光扫过粮油铺外挂着“公平秤”的木牌,语气带着几分玩味,“骚年,‘勿以善小而不为’,千万不要忘记,后半句‘勿以恶小而为之’?”
“哪…哪个古人说的?”袁飞听得茫然。
“我一个老乡。”秦猛眼露追忆,往前踏出一步,声音压低了些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。
“你当他们是小恶?曾经我亲眼见过老婆婆,被泼皮讹走买药的碎银,当场就哭晕在路边。
还有那吃霸王餐的,把店小二打得头破血流,转头就去赌坊挥霍。
官府管不管?管了,打几板子放了,转头人家照样作恶。
犯罪没成本,收益倒丰厚,这不是放纵是什么?”
袁飞被问得一噎,刚要开口,就听秦猛继续说道:“再者,老子是戍边的边军,不是县衙里磨嘴皮子的衙役。也不是那怂货地方军。
我不管他是偷一文还是骗十两,只要做了,就得受罚。
榜文贴得明明白白,要么去矿洞开矿,要么去边疆开荒,管饱饭、给工钱,干两三个月攒笔钱,回来安分做小生意,不比当泼皮强?”
“可这般行事,容易落人口舌啊!”袁飞终于抓住话头,急声道。
“落就落呗!”秦猛满不在乎地耸肩,嘴角勾起一抹讥诮,“在那些酸儒眼里,咱们武人天生就是粗鲁野蛮的。
我又没想靠着他们的夸赞升官发财,走自己的路,让他们说去!”
他话锋陡然一转,眼底寒光乍现,声音压得极低,“不过,别让老子走别人的路,让他们无路可走。
比如说,要是到了这幽州边陲,还敢有人不讲规矩,拿这事儿嚼舌根,那就甭想着回去了。”
“你这是土匪行径!”袁飞脸色一沉,语气愈发严肃。
秦猛翻了个白眼,伸手勾住他的肩膀,往街边茶馆方向带了两步:“你小子懂个屁!
咱们边军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,守着千里疆域,吃的是掺沙子的干粮,睡的是漏风的帐篷,凭什么过得这么苦,还要受那些老爷们的气?”
他手指重重戳了戳袁飞的胸口,“是咱们太老实,讲规矩。有些人吃相难看,缺了大德,还希望我们讲规矩,瞧给他们惯出了臭毛病!
他们不守规矩,咱们凭什么墨守成规?要想有肉吃g活得体面,就得自力更生——前提是,得先遵纪守法,再把那些坏规矩的人收拾服帖了!”
“可你这也叫遵纪守法?”袁飞瞪大了眼睛,满脸难以置信。
“废话!”秦猛嗤笑一声,压低声音,“我做的哪件事不是占着道义?搞刘德福,是因为他勾结山贼。
罚泼皮,是因为他们害民。咱们得逮住他们的尾巴往死里整,既除了害虫,又能捞好处。
你以为刘德福栽了?可他背后的人会甘心?咱们正好借着这事儿,敲他们一笔,补充军饷,装备等,顺便安插自己人,这才叫会办事!”
“你看着吧,赵家军想法肯定是这样,不会让我去幽州搞死刘德福,他会派人去,与那边接洽。”
“但我要刘德福押送飞虎大营,肯定是没问题。到了咱们手里,捏扁搓圆还不是一句话的事?”
袁飞听得目瞪口呆,张着嘴半天没合上,活像个被噎住的二傻子。
秦猛见他这模样,也不再多言,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你小子还是太年轻,要记住,身为将军,顶在前面扛事儿,手下士兵惹事不怕,关键是要能打,打胜仗,别人怕,将军才有筹码。”
“那要是打输了呢?”袁飞傻傻地问。
“打输了,将军脸面无关啊!”秦猛没有过多解释。
他带着众人往城北军营走去。
刚到军营门口,就闻到一股肉香飘来,庞仁带着七八个亲信,从伙房那边走过来。县衙有伙食,没有军营伙食好,他扯出“边寨是咱娘家”之类的话,厚着脸皮,天天来蹭饭。
见到秦猛,庞巡检立刻收了嬉皮笑脸,快步跑过来行礼,身后还跟着个铁塔似的黑大汉。
那汉子身高八尺有余,膀大腰圆,胳膊比寻常人的腿还粗,脸上带着几分憨厚,却透着股生人勿近的悍气。
“将军,您可算回来了!”庞仁笑得一脸谄媚。
他侧身让出身后的汉子,“这是牛五兄弟,也是燕北人。自幼随父母到中原,学相扑,手上功夫了得,我跟他过了几招,几下就被打翻了。
您不是要扩充亲卫队吗?要身手好的,有绝活的。这兄弟一身本领,绝对符合您的标准!”
说罢,庞仁转向身后汉子:“兄弟,这就是我跟你说的秦将军,跟着他去边寨,前途无量。”
“俺牛五,愿意跟将军杀鞑子!”汉子上前,双手抱拳行礼,瓮声瓮气地开口,声音像闷雷似的。
“好!”秦猛眼前一亮,这等猛士正是亲卫队需要的,当即拍板,“以后你就跟着我,亏待不了你!”
收了牛五,秦猛又想起乔装商队时,表现亮眼的护卫常勇,那虬髯大汉身手矫健,前晚还协助抓住了逃犯杨全,找个机会与他说说。
“庞巡检都有了绰号,看来混熟了。”秦猛上下打量庞仁,突然收敛笑容:“我有件事交给你办。”
“大人,尽管吩咐。”庞仁昂首挺胸。
“
午后,郡守府后院。
林安国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肉粥,站在女儿林婉儿的房门外,手指悬在门板上,犹豫了半天,才轻轻叩响。
“婉儿,开门吧,好歹吃些东西。是父亲错了,不该打发秦将军,日后见了他,我亲自赔不是。”
三日前,他想用财帛来感谢秦猛,划清界线。这位郡守千金当即发了脾气,把自己关在房里。
两三日不怎么吃东西,乳娘,贴身丫鬟劝了无数次,都被她怼了回去,最后只能如实禀报给林安国。
林安国妻子早逝,独自将女儿拉扯大,平日里虽严厉,却最疼她。
此刻听着房内没动静,心里又急又疼,刚要再劝,就听门内传来女儿带着哭腔的声音。
“爹爹就是过分!秦将军救人不求回报,谈吐得体,又懂规矩,您却瞧不上他,还想赶他走!”
“是是是,父亲不对。”林安国连忙认错,声音放得极柔,“你先开门,把粥喝了,饿坏了身子可怎么好?”
房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条缝,林婉儿眼眶通红,脸上还带着泪痕,却依旧执拗地盯着他。
“那您以后见了秦将军,不许再摆郡守的架子,也不许给人家脸色看!”
林安国见女儿脸色虽差,却不算虚弱,心下稍安,又有些哭笑不得:“你这丫头,怎的尽向着外人?”
“您答不答应嘛!”林婉儿作势要关门,语气里满是撒娇的意味。
“答应,答应!”林安国连忙按住门板,把粥碗递过去,心里却有些酸溜溜的,“你这般向着他,可人家呢?拍拍屁股就走了,未必领你的情。”
话音刚落,就见养伤暂领郡衙护卫队的张崇快步走来,手里捧着一卷用红绸系着的物事。
他躬身道:“大人,小姐。”
“方才有人将此物送到衙门,指名要交给大人。”
林安国把粥碗塞到女儿手里,接过红绸解开,里面竟是一张泛黄的地契,上面的字迹清晰。
——正是城中那家生意最好的胭脂铺,价值少说也有五千两银子!
“谁送来的?可留有话?”
林安国手一抖,地契差点掉在地上,急声问道。
张崇躬身回道:“来人说,是奉秦将军之命,将这产业赠与大人。
还说‘此物务必收下,不珍贵,多少能挣几个钱补贴家用,也能多招募些护卫亲信。幽州这滩水,很浑很深,大人多些底气,也好办事’。”
林安国捏着那张轻飘飘的地契,只觉得重逾千斤。
他想起三日前自己用财帛来感谢,脸上顿时火辣辣的,良久,化作一声长叹,眼底满是复杂:“哎……这秦猛想得长远,倒比我通透啊……”
“哼,此人有勇有谋,那爹爹你还瞧不上人家?”
林婉儿边喝着肉粥,边斜眼看父亲调侃着,突然听到秦将军的名字,女孩心情瞬间多云转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