表哥的话像一块巨石投进死水,激起令人窒息的沉默。
妈妈嘴唇哆嗦着,眼神慌乱地看向爸爸。
爸爸眉头拧成了死结,夹着烟的手指微微颤抖。
“疗养院?”妈妈的声音发飘,“那……那不就是精神病院吗?不行!不能把霏鸢送那儿去!”
“小姨,话不能这么说。”表哥立刻换上耐心的口吻,“是专业的康复机构,环境好,医生也专业,对霏鸢的病情最有利。”
“在家这么耗着,才是耽误她。”
他说得滴水不漏,全是站在我们的角度。
可我听见他心里不耐烦地啧了一声——“麻烦”。
爸爸猛吸了一口烟,烟雾模糊了他疲惫的脸。
他没看任何人,声音沙哑:“多少钱?”
“小姨夫!”妈妈惊惶地抓住他的胳膊,“你真想……”
爸爸甩开她的手,烦躁地提高音量:“我问多少钱!”
表哥报出一个数字。
一个足以让这个普通家庭皱紧眉头的数字。
妈妈倒吸一口凉气,脸色更白了。
爸爸沉默了很久,久到那根烟都快烧到指尖。
他才沉沉地说:“……再说吧。我们再想想。”
表哥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,但脸上还是理解的表情。
“应该的,应该的,大事儿得商量。那我先走了,有需要随时找我。”
他起身告辞,脚步轻快,仿佛卸下了一个大包袱。
送走表哥,家里的低气压更浓了。
妈妈失魂落魄地坐在沙发上,又开始抹眼泪。
“怎么能送走呢……那是她家啊……”
爸爸烦躁地抓了抓头发,没吭声,又点起一支烟。
我站在一旁,心里像压着块冰。
既为表哥那毫不掩饰的“甩包袱”心思感到心寒。
又为父母此刻的犹豫和挣扎感到难过。
他们是真的爱姐姐的。
可这份爱,在日复一日的消耗和外界不断的“提醒”下,正在变得摇摇欲坠。
而我。
我甚至不敢去想,那个“送走”的提议背后,有多少是因为我手上的烫伤,因为我显而易见的疲惫。
我好像……也成了推动这一切的一份子。
这个认知让我坐立难安。
下午,我男朋友程澈来了。
他提着一袋水果,笑容温暖干净,像一道阳光劈开了家里的阴霾。
“叔叔,阿姨。”他礼貌地打招呼,然后看向我,眼神里带着担忧,“淼淼,手还好吗?”
我勉强笑了笑:“好多了。”
妈妈强打精神招呼他坐,去给他倒水。
程澈把我拉到一边,低声问:“你姐……又闹了?”
我点点头,心里发苦,什么也说不出来。
他轻轻握了握我没受伤的那只手,眼神温柔又心疼。
“辛苦你了。别太勉强自己。”
他的理解和关怀,差点让我的眼泪掉下来。
就在这时,姐姐的房门吱呀一声,开了一条缝。
她居然自己出来了。
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睡衣,头发依旧乱糟糟的,脸色苍白得透明。
她倚着门框,目光直直地落在程澈身上。
那双空洞了很久的眼睛里,似乎有了一点不一样的光亮。
或者说……是一种古怪的专注。
程澈有些意外,但还是礼貌地朝她笑了笑:“霏鸢姐。”
姐姐没回应他的问候。
她的目光从他脸上,滑到他握着我的手上。
然后,她微微歪着头,嘴角极其缓慢地,勾起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。
那不像笑。
更像一种冰冷的打量,或者说……算计。
我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。
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。
程澈似乎也察觉到了那目光的异样,有些不自在地松开了我的手。
妈妈端着水过来,看到姐姐站在门口,吓了一跳。
“霏鸢?你怎么出来了?快回去躺着……”
姐姐像是没听见,依旧盯着程澈。
然后,她慢慢地,用一种极其虚弱的、带着颤音的语调开口。
声音轻得像羽毛,却清晰地刮过每个人的耳膜。
“水……我想喝水……”
她的目光,却依然黏在程澈脸上。
妈妈连忙把手里的水杯递过去:“这儿有,快喝。”
姐姐看都不看那水杯,只是望着程澈,眼神里突然蒙上一层水汽,显得更加脆弱无助。
“能……帮我拿一下吗?”
“手没力气……”
她微微抬起颤抖的手,示弱般地看着程澈。
程澈愣了一下,显然没料到这个请求。
他犹豫地看了我一眼。
妈妈赶紧打圆场:“哎呀,我给你拿,程澈是客人……”
“没关系,阿姨。”程澈礼貌地接过妈妈手里的水杯,走上前几步,递给姐姐,“霏鸢姐,给你。”
姐姐没有立刻去接。
她的目光软绵绵地落在程澈脸上,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逡巡。
然后才缓缓伸出冰凉的手指,去接杯子。
她的指尖,若有似无地,轻轻擦过程澈的手背。
一个极其细微的接触。
程澈像是被烫到一样,迅速缩回了手,耳根微微泛红,神色有些尴尬。
姐姐仿佛毫无所觉,小口地喝着水。
垂下眼帘的瞬间,我清晰地看到她那苍白嘴唇边,那一抹极快消失的、近乎诡异的弧度。
与此同时,那个冰冷得意的心声,再次尖锐地刺入我的脑海!
“看啊,轻而易举。”
“男人不都这样?”
“装可怜就行了。”
“你的东西,抢过来一定很有趣……”
我的血液,瞬间冻结了。
难以置信地看向姐姐。
她正抬起眼,目光再次投向程澈,那里面已经换上了全然的感激和柔弱。
“谢谢……”
声音轻软,带着恰到好处的羞怯。
和她心里那疯狂恶毒的盘算,形成了最恐怖的对比。
程澈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,含糊地应了一声。
妈妈在一旁毫无所觉,甚至因为姐姐罕见的“正常”交流而露出一丝欣慰。
“真好,霏鸢知道谢谢了……”
只有我。
像被钉在寒冷的冰窖里,看着这令人作呕的表演。
看着她用我最熟悉的、属于病人的脆弱当武器。
去勾引我的男朋友。
去实施她心里那扭曲疯狂的报复和……抢夺。
仅仅是因为,她觉得我“假惺惺”,我“盼她死”?
所以要用这种方式,让我痛苦?
巨大的荒谬感和恶心感席卷了我。
让我浑身发冷,几乎站立不稳。
程澈察觉到我脸色不对,关切地扶住我。
“淼淼?你怎么了?脸色这么白?”
我张了张嘴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目光死死盯着那个倚着门框、看似柔弱无骨的姐姐。
她正微微低着头,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、胜利般的笑意。
而她心底的声音,还在不断传来。
带着讥讽和快意。
“这就受不了了?”
“好戏还在后头呢……”
“等着吧,你的一切,都会是我的……”
我猛地抽回被程澈扶着的手,踉跄着冲回了自己房间。
砰地一声关上门。
背靠着门板,剧烈地喘息。
眼泪终于失控地涌了出来。
不是委屈。
是恐惧。
一种对人性之恶最赤裸裸的、无法想象的恐惧。
她疯了。
不止是抑郁症。
她的心,彻底扭曲了。
变成了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、充满嫉妒和毁灭欲望的怪物。
而除了我,没有人知道。
没有人看得见那甜蜜毒药包裹下的锋利獠牙。
我滑坐在地上,抱住自己,无声地颤抖。
外面的世界似乎安静了。
姐姐回了房间。
程澈和妈妈说了些什么,也告辞了。
一切仿佛又恢复了原状。
只有我知道。
有些东西,从那一刻起,彻底改变了。
战争,以一种更肮脏、更隐秘的方式,拉开了帷幕。
而我,是唯一拿着武器,却无法宣之于口的士兵。
孤独地面对着即将来临的、更残酷的风暴。
门外的脚步声远去了。
客厅里只剩下妈妈轻微的叹息和收拾杯子的声音。
我靠着门板,滑坐在地上,眼泪无声地淌了满脸。
不是伤心。
是冷的。
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寒意,冻得我牙齿都在打颤。
刚才那一幕,像一场荒诞恐怖的默剧,在我脑子里反复播放。
姐姐那柔弱无助的眼神。
指尖刻意擦过程澈手背的冰凉触感。
还有她心底那得意又恶毒的盘算。
“抢过来一定很有趣……”
每一个细节都像淬了毒的针,密密麻麻扎进我心里。
她怎么可以这样?
怎么可以用她的病当武器,来做这么肮脏的事?
就因为那些她臆想出来的“仇恨”?
程澈……
我想到他刚才那一瞬间的尴尬和不自然,耳根泛红的样子。
他心里是怎么想的?
会觉得姐姐可怜又脆弱,需要帮助吗?
还是会觉得困扰和莫名其妙?
我猛地捂住脸,不敢再想下去。
一种强烈的、被侵犯领地的恶心感和危机感攫住了我。
我和程澈感情一直很好。
他善良,正直,是我灰暗生活里最重要的一束光。
可现在,这束光被一双来自阴影的手窥伺着,想要玷污,想要抢夺。
而我甚至无法大声喊出来,无法警告他。
因为没有人会相信。
他们只会觉得是我太敏感,压力太大,或者……在无理取闹地指责一个病人。
接下来的几天,我活得像个高度戒备的哨兵。
警惕着姐姐的一举一动。
程澈每天都会给我发消息,打电话,关心我和姐姐的情况。
他的语气依旧温柔体贴。
可每次听到他的声音,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姐姐看他的眼神。
心里就像扎进一根刺,隐隐作痛。
我尽量不让自己的异样被他察觉。
只是旁敲侧击地提醒他,姐姐最近情绪不太稳定,让他尽量少来家里。
他答应了,语气里有些担忧,但似乎并没有多想。
这让我稍稍松了口气。
却又更加不安。
他根本不知道,他面对的是怎样的扭曲和算计。
周五晚上,程澈还是来了。
他说他爸妈寄了些老家特产过来,给我家送点。
我提心吊胆地去开门。
他站在门外,手里提着大包小裹,笑容依旧干净温暖。
“淼淼。”
我勉强笑了笑,把他让进来。
爸爸妈妈都在家,看到程澈来,强打着精神招呼他。
姐姐的房门紧闭着。
我心里暗暗祈祷,希望她今天别再出来“作妖”。
程澈把特产交给妈妈,又拿出一个单独的小纸袋递给我。
“给你买了点你爱吃的栗子蛋糕,心情不好吃点甜的。”
我心里一暖,刚接过袋子。
“吱呀——”
那扇该死的门,又开了。
姐姐再次出现在门口。
这次她换了件稍微整齐点的居家服,头发也梳理过了,虽然脸色依旧苍白,但看起来……清醒了不少。
她怯生生地看着客厅里的我们,目光最后落在程澈手里的纸袋上。
轻声问:“是……蛋糕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