搬去西边小院的动静不大,但我故意让春晓“不小心”摔碎了一只不值钱的瓦罐,清脆的响声在僻静的角落格外刺耳,足够引来几个好事的仆妇探头探脑。
足够了。沈家嫡女为腾地方给表姑娘,自甘堕落地搬去了杂役房隔壁——这消息会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全府,继而飞出府去。
我安然住下,院子是小,家具是旧,但胜在心静。
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。
江若柠住进东跨院的第三日,我那“情深义重”的未婚夫谢允珩就找上了门。
他站在我那简陋的院门口,月白袍子与周遭的灰败格格不入,眉头拧得死紧,看我的眼神像是看什么自甘堕落的秽物。
“沈窈,你闹够了没有?”他开口,便是兴师问罪,“搬来这种地方,是做给谁看?非要把府里搅得不得安宁,让若柠心中难安,你才满意?”
我正拿着小锄头给窗沿下几株快枯死的野花松土,头也没抬。
“世子此言差矣。我院子让了,东西送了,自己找个清静地方待着,不争不抢,怎么就是搅得不得安宁了?难道非要我住在表妹隔壁,日日在她眼前晃悠,提醒她占了我的窝,她才心安?”
谢允珩被我一噎,脸色更难看了:“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!你如今说话怎地如此尖酸刻薄?若柠她单纯柔弱,从未想过与你相争!”
我放下锄头,直起身,拍了拍手上的泥,终于正眼看他。
“世子,她争不争,与我何干?我让了,便是我的态度。她安不安,那是她的事,莫非还要我敲锣打鼓放鞭炮庆祝她鸠占鹊巢,她才能安心?若真如此,”我微微一笑,“劳烦世子转告表妹,我这人吝啬,鞭炮钱,得她自己出。”
“你!”谢允珩气结,指着我,胸口起伏,“沈窈,你简直不可理喻!我看你是疯了!”
“疯没疯不清楚,”我语气平淡,“但眼没瞎。世子若是心疼表妹心中难安,多去宽慰几句便是,来我这破落院子指手画脚,是嫌她还不够安,还是嫌我太安生了?”
谢允珩大概从未受过如此顶撞,尤其还是来自一向对他百依百顺的我。他脸色铁青,半晌,忽然冷笑一声。
“好,好得很!沈窈,你既如此不识大体,毫无容人之量,甚至对若柠心存恶念,这般的女子,实在不堪为我侯府世子妃!”
来了。
拿婚事要挟我。
上一世,他稍一冷淡,我便惶恐不安,百般讨好,甚至为了证明“容人之量”,对江若柠更好,结果养大了他们的胃口,最终要了我的命。
我看着他,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笑话,竟真的笑出了声。
“噗嗤——”
谢允珩被我笑得莫名其妙,更是恼怒:“你笑什么!”
我止住笑,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花,语气轻快:“我笑世子终于说了句人话。这世子妃,我确实早就不想当了。既然世子也觉得我不堪匹配,那正好,烦请世子尽快禀明家中,退了这门亲事吧。大家都清净。”
谢允珩彻底愣住了,瞳孔骤然收缩,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。
“你……你说什么?退婚?”
“是啊,退婚。”我点头,无比认真,“世子放心,是我沈窈德行有亏,配不上世子,绝非世子您的过错。退婚书您拟好,我立马签字画押,绝不纠缠。”
他死死盯着我,试图从我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违心、赌气或者欲擒故纵的痕迹。
没有。
一丝都没有。
只有全然的不在乎和……迫不及待?
这认知似乎比我的顶撞更让他难以接受。他像是蓄满了力的一拳打在了空处,踉跄了一下,脸色由青转白,嘴唇哆嗦着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恰在此时,我那爹娘大概是听闻谢允珩来了我这破院子,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,身后还跟着袅袅婷婷、一脸担忧的江若柠。
“窈窈!你又对世子说了什么混账话!”沈巍人未到声先至,吼得震天响。
周氏则一眼看到脸色难看的谢允珩,立刻心疼地上去:“允珩,是不是窈窈又惹你生气了?她近来魔怔了,你别跟她一般见识!”
江若柠则小碎步挪到谢允珩身边,仰着苍白的小脸,柔柔弱弱地劝道:“世子爷,您千万别生表姐的气,表姐她……她或许只是心情不好,不是故意顶撞您的……”
好一番唱念做打。
我冷眼看着,只觉得这出戏真是百看不厌。
谢允珩被江若柠的话点醒似的,猛地吸了口气,指着我,对我爹娘怒道:“伯父伯母!你们可知她方才说了什么?她竟说要退婚!”
“什么?!”沈巍和周氏同时失声惊呼,如同听到了灭顶之灾。
周氏眼前一黑,差点晕过去,被丫鬟慌忙扶住。沈巍则是暴跳如雷,几步冲到我面前,扬手就要打下来:“孽障!你敢退婚?!我打死你个不知轻重的东西!”
我站在原地,不闪不避,只冷冷看着他高举的手。
“父亲打之前想清楚,这一巴掌下来,打的是沈家嫡女的脸,还是您和侯府攀亲的脸面?”
沈巍的手僵在了半空,打下来不是,放下也不是,脸憋得通红。
“你……你……”他气得浑身发抖,“你非要气死我是不是!这婚事是你说退就退的?没了侯府的亲事,你还有什么前程!我们沈家还有什么脸面!”
“脸面?”我轻笑一声,“父亲,我的脸面,早在你们逼着我让出院子、让出东西、现在还要让我未来的夫君去安慰他那‘心中难安’的表妹时,就已经丢尽了。既然都没了,还要这空壳子婚事做什么?捆着大家一起丢人吗?”
我目光转向脸色煞白的江若柠,笑容加深:“表妹,你说是不是这个理?你这般善良,定然也不愿见我与世子因你心生芥蒂,甚至毁了这桩大好姻缘吧?不如你帮我劝劝世子和爹娘,这婚,退了于大家都好。也省得你……总是心中难安,不是吗?”
江若柠被我这一记直球打得猝不及防,整张脸瞬间血色尽失,眼泪说掉就掉,摇摇欲坠地抓住谢允珩的衣袖,泣不成声:“表姐……你、你怎能如此误会我……我从未……世子爷,姑父姑母,若柠这就走,这就离开沈家,绝不叫表姐为难……”
说着就要作势往外冲,自然被谢允珩一把紧紧拉住。
“若柠!这不关你的事!”谢允珩心疼不已,将她护在身后,对我怒目而视,“沈窈!你看你把若柠逼成什么样子了!你这妒妇!毒妇!”
周氏也缓过气来,指着我的鼻子骂:“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黑心肝的东西!自己抓不住世子的心,就拿若柠撒气!还要退婚?你离了侯府,谁还要你!”
沈巍喘着粗气,恶狠狠地瞪着我:“这婚绝不能退!你立刻给我向世子和若柠道歉!否则我没你这个女儿!”
我看着他们一个个疾言厉色,仿佛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。
而一切的起因,不过是因为我不再顺从,不再牺牲,不再愿意用我的血肉去喂养那朵吃人的白莲花。
我心底一片冰凉,却又奇异地想笑。
我拍了拍手上残留的泥土,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讨论今天天气真好。
“道歉是不可能道歉的。婚,是一定要退的。”
“父亲要与我断绝关系?也好。麻烦顺便给我一份断亲书,我一起签字画押。”
“至于谁要我?”我目光扫过他们每一个人,最后落在谢允珩和江若柠紧紧交握的手上,莞尔一笑,“不劳母亲操心。就算将来青灯古佛,也好过在这泥潭里,看着你们令人作呕的嘴脸。”
说完,我不再理会他们是什么反应,转身就进了屋,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