尘土尚未落定,一行人马闲散地立在那里,与谢允珩带来的精锐护卫截然不同,透着股落拓不羁的江湖气。为首那人,骑着一匹毛色不甚光亮的黑马,穿着一身半旧玄色常服,衣襟甚至微微敞着,露出些许锁骨。
他面容俊美,却带着一种被酒色浸染过的慵懒和颓靡,嘴角勾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,眼神扫过来,轻飘飘的,却让在场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,脸色骤变。
尤其是谢允珩和我爹沈巍,那表情活像是白日见了鬼,惊惧交加,方才的咄咄逼人瞬间消散,只剩下惶恐和下意识想要弯腰的恭敬。
废太子,萧玦。
那个因“德行有亏”被陛下废黜,圈禁又放出,如今虽无实权却依旧让满朝文武讳莫如深、不敢轻易招惹的存在。他怎么会在我的庄子上?
我心头猛地一跳,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疯狂的念头瞬间窜入脑海。
电光火石间,不等谢允珩和沈巍从震惊中回神行礼,我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举动。
我手腕一软,“哐当”一声,那柄横在身前的斧头掉落在地。
紧接着,我身体像是骤然被抽走了所有力气,软软地向后一倒——不偏不倚,正好倒向刚下马朝这边走来的萧玦怀中!
“殿下……”我抬起苍白的小脸,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,声音虚弱又带着无尽的委屈与依赖,用恰好能让所有人都听到的气音哽咽道,“您……您可算来了……他们……他们都要逼死窈窈了……”
这一倒,一哭,一句“殿下”,一句“逼死”,信息量巨大得让在场所有人脑子都嗡了一声。
春晓目瞪口呆。
沈巍和周氏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。
谢允珩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,看着我被另一个男人,尤其还是这个男人搂在怀里,那眼神像是要喷出火来,却又被极大的恐惧死死压住。
萧玦显然也没料到我这突如其来的“投怀送抱”,他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。但我能感觉到,他揽住我腰肢的手臂稳得很,没有丝毫晃动。
他低头,对上我泫然欲泣、疯狂暗示的眼神。那双原本慵懒颓靡的眸子深处,极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诧异,随即化为一种了然和……几乎难以察觉的玩味。
他非常上道。
不仅没有推开我,反而手臂收紧,将我更紧地圈在他怀里,姿态亲昵又自然。然后,他抬起头,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加深了,目光扫向僵直的谢允珩和面如土色的沈巍。
“啧,”他开口,语调拖得长长的,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嘲弄,“我说呢,我这小庄子今日怎么这么热闹。原来是谢世子和沈大人联袂而来,欺负我的人?”
“你……你的人?”谢允珩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,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。他看看我,又看看萧玦,眼神在我紧贴着萧玦胸膛的身体和萧玦揽着我的手上来回扫视,脸色由青转白,由白转红,精彩纷呈。
沈巍更是吓得魂飞魄散,连忙躬身:“殿……殿下恕罪!微臣不知……不知小女她……她与殿下……”他“她”了半天,也没敢问出那个可怕的可能性。
周氏已经彻底傻了,只会捂着嘴,看看我,又看看萧玦,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。
萧玦轻笑一声,手指甚至有意无意地在我肩头轻轻摩挲了一下,激起我一阵细微的战栗。他语气慵懒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:“怎么?本殿下如今是虎落平阳了,连找个红颜知己,都需要向侯府和沈府报备了?”
红颜知己?!
这四个字如同惊雷,再次炸得谢允珩等人外焦里嫩。
“不……不敢!”沈巍把头埋得更低,冷汗涔涔而下。
谢允珩死死攥紧了拳头,指甲几乎嵌进掌心。他盯着我,眼神复杂到了极点,有被背叛的愤怒,有不敢置信的嫉妒,更有对萧玦根深蒂固的畏惧。他既要又要的性子在此刻暴露无遗——他可以厌弃我、羞辱我,甚至想取我的血,却无法接受我转而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,尤其这个男人还是他家族严令禁止招惹的废太子!
“沈窈!”他终究没忍住,咬着牙低吼出声,带着最后一丝质问和期望,“你……你与他……何时……你怎可如此不知廉耻!自甘堕落!”
我等的就是他这句话。
我立刻将脸埋进萧玦的胸膛,肩膀微微抖动,哭得更加“伤心欲绝”,声音断断续续却足够清晰:
“世子……如今又来问我廉耻?不是你……不是你亲自登门,口口声声要退婚,说我德行有亏,不堪为世子妃,甚至……甚至只配给你做妾的吗?”
我抬起头,泪眼婆娑地看向他,又飞快地瞟了一眼萧玦,语气充满了“破罐破摔”的绝望和“被逼无奈”的凄楚:“我已是殿下的人了……身子也好,心也好,都给了殿下……再也……再也嫁不得旁人了……世子又何必再来羞辱于我……”
“轰——!”
这番话,无异于投入油锅里的冷水,瞬间让场面彻底爆炸!
4
“我已是他的人了!身子心都给了!嫁不得旁人了!”
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,狠狠砸在谢允珩的心口上,砸得他眼前发黑,身形晃了晃,几乎站立不稳。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,只剩下一种被彻底背叛和失去所有的灰败。
沈巍和周氏更是如遭雷击,摇摇欲坠。他们怎么也没想到,我离府几日,竟做出了如此“伤风败俗”、“自毁前程”的事情!对象还是最不能招惹的废太子!
完了。沈家的名声完了。他们攀附侯府的梦也彻底碎了。
唯有萧玦。
在一片死寂和震惊中,唯有他,依旧淡定得仿佛置身事外。
他甚至还有闲心抬手,用指腹略显轻佻地擦过我脸颊的泪痕,其实并没多少眼泪,语气带着点宠溺又无奈的调侃,对着谢允珩和沈巍道:“听见了?窈窈既跟了本殿下,从前那些不相干的婚约,就该断得干干净净。谢世子,你说是不是?”
他眯起眼,虽然笑着,但眼底却没有丝毫温度,反而透着一股冰冷的压迫感:“还是说,侯府世子,想跟本殿下抢人?”
萧玦的话音带着笑,却像淬了冰的刀子,轻飘飘地悬在谢允珩的头顶。
抢人?跟废太子抢人?哪怕他如今失势,那份积威和陛下那点讳莫如深的态度,也足以让谢允珩肝胆俱颤。
谢允珩的脸白了又青,青了又红,胸口剧烈起伏,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,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那双曾经盛满傲慢和施舍的眼睛,此刻只剩下被羞辱后的猩红和不敢发作的憋屈。他死死盯着我,仿佛想从我脸上找出撒谎的痕迹,可我紧紧偎在萧玦怀里,一副依赖又伤心的模样,彻底击碎了他最后一丝幻想。
沈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:“殿下息怒!世子绝无此意!是微臣教女无方,是微臣该死!冲撞了殿下,请殿下恕罪!”他一边说,一边狠狠剜了我一眼,那眼神,恨不得当场将我生吞活剥。
周氏也跟着软倒在地,哭都不敢大声哭,只捂着嘴呜呜咽咽,天塌地陷不过如此。
萧玦懒洋洋地“嗯”了一声,手指依旧有一下没一下地卷着我的发梢,目光却落在谢允珩身上:“既然无此意,那还杵在这儿做什么?等着本殿下请你们吃饭?”
逐客令下得毫不客气。
谢允珩额角青筋暴起,拳头攥得死紧,指甲掐进肉里几乎要渗出血来。他最终艰难地低下头,从牙缝里挤出声音:“不敢……打扰殿下雅兴……允珩,告退。”
说完,他几乎是踉跄着转身,背影僵硬得如同扯线的木偶,带着滔天的怒火和无法言说的屈辱,狼狈地走向马车。他甚至没再看江若柠的马车一眼。
沈巍和周氏如蒙大赦,连滚爬爬地起来,仓皇地跟着跑了,连句场面话都忘了说。
那群护卫更是潮水般退去,顷刻间,庄院门口只剩下扬起的尘土和死一般的寂静。
马车里,江若柠那恰到好处的呻吟哭泣,不知何时早已停了。
我立刻从萧玦怀里弹开,动作快得差点闪了腰。
脸上那副柔弱可怜瞬间收得干干净净,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虚脱和一丝不自在。我捋了捋被他揉乱的头发,低声道:“多谢殿下解围。”
萧怀看着我变脸,嗤笑一声,那双桃花眼里满是戏谑:“利用完了就扔?沈大小姐这过河拆桥的本事,见长啊。”
我脸颊微热,硬着头皮道:“情势所迫,殿下海涵。”
“海涵?”他踱近两步,逼得我不得不抬头看他。他身上那股冷冽又混着点颓靡的气息压过来,带着极强的侵略性。“方才又是投怀送抱,又是‘已是殿下的人’,说得有鼻子有眼,现在一句情势所迫就想了事?”
他伸手,指尖几乎要碰到我的下巴,我猛地后退一步,后背抵在了冰凉的土墙上。
“殿下想怎样?”我警惕地看着他。我知道他绝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浪荡,与他的几次“偶遇”和插科打诨,我能感觉到那层玩世不恭表皮下的深不见底。与他打交道,无异于与虎谋皮。
他看着我戒备的样子,忽然笑了,收回手,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姿态:“不怎样。只是提醒你,戏既做了全套,就得有始有终。谢允珩那人,心眼比针尖小,今日吃了这么大亏,绝不会善罢甘休。你这‘废太子的人’的名头,怕是得顶一阵子了。”
我沉默。我知道他说的是事实。今日彻底撕破脸,又拉了萧玦这面大旗,我与侯府,与沈家,已再无转圜余地。前路只怕更加艰难。
“何况,”他话音一转,目光扫过我方才握斧头的手,那里被粗糙的木柄磨得有些发红,“你那好表妹,瞧着可不是个省油的灯。今日这出‘取血救命’的戏码砸了,下一出,不知又是什么。”
我心头发沉。江若柠的系统不会放过我,她需要所有人的痴迷和我的悲惨结局来维持她的光环。
“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。”我定了定神,语气平静,“大不了,鱼死网破。”
萧玦挑眉,似乎对我这副光棍态度有些意外,随即又笑了:“有点意思。”他摆摆手,转身朝他的黑马走去,“行了,戏看完了,本殿下也该走了。庄子里缺什么短什么,让人去隔壁庄子说一声。”
他翻身上马,动作流畅潇洒,与那副颓靡样子截然不同。他勒住马,又回头看了我一眼,眼神意味深长。
“沈窈,记住你今天说的话。既上了我的船,可就别想轻易下去了。”
说完,一夹马腹,带着他的人扬长而去,留下我和惊魂未定的春晓,以及一地的狼藉和未知。
春晓腿一软,瘫坐在地上,哇的一声哭出来:“小姐!吓死我了!刚才……刚才……”
我扶起她,拍拍她的背,自己也心有余悸。
我知道,暂时的危机解除了,但真正的风暴,或许才刚刚开始。
谢允珩的嫉恨,沈家的怒火,江若柠的系统,还有……萧玦这艘看似安全实则更危险的贼船。
每一步,都如履薄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