焦家成了河湾里一潭被无形堤坝围住的水,表面平静无波,内里却沤着越来越浓稠的、令人窒息的东西。
焦仲卿觉得自己像是这潭水里一块逐渐被浸透、朽坏的木头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那股甜腥的、属于苏妲己的异香和腐烂的沉淀物。
他开始更频繁地晚归,有时甚至假托公务,在衙门值房里凑合一夜。
那方小小的、充斥着墨臭和男人们汗味的空间,比那个被妖异“整治”得井井有条的家,更让他觉得安全。
这夜,他又拖到宵禁鼓响才踏着月色回来。
院门虚掩着,一推即开,像是专为他留的。
院内悄无声息,只有主屋窗棂透出一点昏黄摇曳的光。
他放轻脚步,几乎像个贼一样溜向自己的书房——那间自从苏妲己登堂入室后,他便极少使用的屋子。
手刚碰到冰凉的铜锁,一个轻柔带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,惊得他几乎魂飞魄散。
“夫君这是要去做贼么?”
焦仲卿猛地回头。
苏妲己就站在廊下阴影里,披着一件宽大的外袍,墨发如瀑,手里拎着一盏小小的羊角灯。
昏黄的光晕只照亮她下颌一小片肌肤和微微勾起的红唇。
“我…我取些旧卷宗。”
他喉咙发紧,干巴巴地解释。
“哦?”
她踱步过来,灯影晃动,掠过他仓皇的脸,“什么紧要卷宗,非得深更半夜来取?”
她停在他面前,目光落在那把铜锁上,语气恍然,“莫非……夫君是嫌屋里闷热,想宿在书房?”
焦仲卿抿紧唇,无法否认。
羊角灯被稍稍抬高,光晕扩散,照亮她整张脸。
那脸上没有怒意,反而是一种洞悉一切的、玩味的笑意,眼底却幽深冰冷。
“夫君怕我?”
她问,和上次一样的问题,语调却更轻,更缓,像羽毛搔刮心尖。
焦仲卿别开脸,不敢看那双眼睛。
她却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,冰凉的指尖轻轻碰上他的下颌,力道不容拒绝地将他的脸扳回来,强迫他面对她。
“看着我,”她命令,声音依旧带着笑,却有了重量,“回答我。”
指尖的凉意激得他皮肤一阵紧缩。
他能闻到她身上清冽的香气,混合着灯油燃烧的味道,诡异地诱人。
“我……”
他齿关微颤,“没有。”
“撒谎。”
她轻笑,指尖顺着他下颌的线条缓缓下滑,划过喉结,感受到其下剧烈的滚动。
那动作轻佻得像调情,审视的意味却浓得令人胆寒。
“夫君不怕我,为何躲我?”
她逼问,指尖停在他锁骨处,微微施压,
“为何不敢回家?为何……连看都不敢看我?”
每一个问题都像鞭子,抽在他试图掩盖的恐惧和羞耻上。
他想后退,后背却抵住了冰冷的门板,无处可逃。
“是因为我治好了母亲的苛待?还是管束了小妹的骄纵?”
她凑近一步,灯影几乎将两人笼罩在一起,
“抑或是……因为我让你过上了无人刁难、衣食周全的‘安稳’日子?”
她的气息拂过他面颊,带着一丝夜的凉意。
焦仲卿呼吸急促起来,被她一连串的问句逼得毫无招架之力。
是,她是妖异,她手段诡谲,令人恐惧。
可无法否认,那个家因她而变得“平静”,他甚至……许久未曾再听到母亲对兰芝的抱怨和咒骂。
这份认知让他更加混乱不堪。
“夫君,”苏妲己的指尖回到他心口,隔着一层夏衣,点在那狂跳不休的地方,“你恨我手段酷烈,怨我鸠占鹊巢,惧我来路不明……可你又清楚地知道,是谁让你免于夹在母亲与妻子之间左右为难,是谁让你不必再面对永无休止的哭诉与怨怼。”
她的声音低柔如鬼魅,一字字敲打他的耳膜,也敲打他摇摇欲坠的心防。
“这份‘安稳’,是用我的‘恶’换来的。你一边憎恶这‘恶’,一边……又享受着它带来的好处。”
她指尖用力,几乎要摁进他皮肉里去,“对不对?”
焦仲卿猛地闭上眼,额角沁出冷汗。
她的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刀,剖开他所有虚伪的掩饰,露出底下连他自己都不敢直视的卑怯与自私。
憎恶她的存在,却又依赖她维持的可悲平衡。
“看看你,”
苏妲己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嘲弄,“满口仁义道德,一肚子懦弱挣扎。连恨,都恨得这般不干不脆。”
她忽然收回手,退后一步。
灯光撤离,阴影重新将她大半面容吞噬,只留下一个模糊而危险的轮廓。
“罢了。”
她语气倏地冷淡下来,仿佛方才那番诛心之言只是随手拨弄了一下琴弦,“夫君若真觉得书房清净,便去吧。”
她转身,袍角在夜风中微荡,声音飘过来,轻飘飘的,却砸得焦仲卿心口生疼。
“只是莫要锁门。这焦家,还没有本宫进不得的地方。”
说完,她拎着那盏小灯,袅袅娜娜地走向主屋,再未回头。
焦仲卿僵硬地靠在门板上,看着她消失在门内光影里,只觉得浑身冰冷,那被她指尖点过的心口,却烫得像要烙穿一个洞。
夜风吹过庭院,带来远处模糊的更梆声。
他缓缓滑坐在冰冷的地上,抱住头,发出一声压抑至极的、困兽般的低呜。
她看得太透。
将他那点可怜的心思,那肮脏的侥幸,那懦弱的挣扎,全都摊开在明处,逼他直视。
无处可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