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景琛摔门而去的巨响,仿佛还在破旧的屋子里回荡。
小楠和小宇受了惊吓,哭得撕心裂肺,尤其是小楠,被踢到的后背疼得她小脸煞白,冷汗直冒。
我顾不上去捡那些散落一地的、带着侮辱性的毛票,慌忙检查小楠的伤势。后腰上一大片骇人的青紫,已经肿了起来。
“妈……疼……”小楠哭得喘不上气。
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,疼得几乎窒息。愧疚和恨意疯狂交织,几乎将我撕裂。
“乖,不哭,妈带你去看医生……”我声音发颤,手忙脚乱地想给她穿衣服。
可深更半夜,卫生所早就关门了。就算去了,没有顾景琛的批条,卫生所根本不会给我们看诊。更何况,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——那些毛票,我绝不会用。
我只能翻出最后一点炒菜用的菜籽油,用手搓热了,小心翼翼地给小楠揉搓伤处。孩子疼得直哆嗦,却咬着嘴唇不敢再大声哭,只是小声地抽噎。
那一夜,我们母子三人挤在冰冷的床上,谁也没有睡着。小宇紧紧靠着我,小手死死抓着我的衣角。小楠因为疼痛,不时发出压抑的呻吟。
窗外,北风呼啸,像野兽在嚎叫。
而一墙之隔的隔壁,却隐隐传来顾景琛压抑的咆哮和林婉柔柔声的劝慰。
“景琛哥,你别生气了……为了她气坏身子不值当……”
“老子就是咽不下这口气!这个疯婆娘!她就是想逼死我!”
“唉……嫂子也是心里苦……可能……可能真是我不好,总麻烦你,惹嫂子误会了……”
“放屁!跟你有什么关系!是她自己心术不正!嫉妒!看不得别人好!”
“景琛哥……要不……要不你还是回去看看吧……小楠小宇毕竟是你孩子……”
“看什么看!饿死拉倒!没用的东西!老子就当没生过!”
恶毒的话语,隔着不隔音的土墙,清晰地传过来,像淬了毒的冰锥,一根根扎进我的心脏,扎进孩子们的耳朵里。
小宇的身体在我怀里剧烈地抖了一下。
小楠的抽泣声停了,她死死咬住了被子,发出小兽般的呜咽。
我伸出手,紧紧捂住两个孩子的耳朵。
别听。
不要听。
可那声音,无孔不入。
后来,隔壁的声音低了下去,变成了窸窸窣窣的絮语,再后来,是木板床吱呀作响的声音,以及女人压抑又暧昧的低吟……
我猛地闭上眼,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。
顾景琛,你真是连最后一点脸皮都不要了。
第二天,我起得很早。
给小楠重新擦了药油,她的伤依旧触目惊心,但孩子懂事,咬着牙说“好多了”。
煮了最后一点碎米粥,清得能照见人影。我们母子三人默默地喝着。
刚放下碗,门就被推开了。
顾景琛走了进来,脸色依旧难看,但眼神里多了几分烦躁和决绝。他身后跟着林婉柔,她手里抱着个包袱,脸上带着一种故作平静却又难掩得意的表情。
“收拾一下你的东西。”顾景琛开口,声音冷硬,没有一丝温度,“搬去西边那个小杂物间。”
我抬起头,看着他,没说话。
小楠和小宇害怕地躲到我身后。
林婉柔上前一步,声音柔柔的,带着虚伪的歉意:“嫂子,你别误会……景琛哥也是没办法……你看,这屋子就这么大,小斌小丽也大了,总挤在一起不像话……西边那间虽然小点,但收拾收拾也能住人……”
我几乎要气笑了。
这间正房,虽然破旧,但好歹是向阳的,是当年分给顾景琛这个正营职干部的。西边那个杂物间,低矮阴暗,常年漏风漏雨,夏天闷热冬天冰冷,堆满了破铜烂铁,根本不能住人。
而现在,顾景琛不仅要公然和林婉柔同居一室,还要把我和孩子赶去猪圈不如的地方?
“顾景琛,”我声音沙哑地开口,“你要把我们赶出去?”
顾景琛不耐烦地皱紧眉头:“什么叫赶出去?只是换间屋子!婉柔她们孤儿寡母的,住那边不安全!你带着孩子将就一下怎么了?就你事多!”
“不安全?”我看着他,眼神冰冷,“哪里不安全?是怕夜里闹鬼,还是怕你照顾不过来?”
顾景琛被我的话噎得脸色铁青,恼羞成怒:“沈青禾!你少他妈阴阳怪气!老子说了算!让你搬就搬!再啰嗦,信不信老子真把你们撵出去睡大街!”
林婉柔赶紧拉他,又对我赔笑:“嫂子,你就体谅体谅吧……景琛哥也是为我们好……你放心,以后做饭洗衣的活儿还是我来,你们娘仨的饭,我一起做了……”
呵,施舍吗?
用着我丈夫的钱粮,施舍给我和我孩子一口饭吃?
我看着眼前这对狗男女,心冷得像一块冰。
我知道,反抗没有用。现在的顾景琛,已经彻底撕破脸,什么都做得出来。硬碰硬,吃亏的只会是我和孩子。
我缓缓站起身。
“好,我搬。”
我的顺从,让顾景琛和林婉柔都愣了一下,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轻易屈服。
我没再看他们,转身开始收拾我们少得可怜的几件衣物和被褥。东西很少,一个破旧的包袱皮就装完了。
我牵着一步三回头、眼里含着泪的两个孩子,走出了这间我们住了多年的正房。
院子里,有几个早起的军属看到了这一幕,都惊呆了。
王婶张大了嘴,手里的脸盆差点掉地上。
李嫂眼神复杂地看着抱着包袱的我,又看看站在正房门口、俨然一副女主人姿态的林婉柔,最终叹了口气,别开了头。
林婉柔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,但很快又挺直了腰板,声音温温柔柔地对顾景琛说:“景琛哥,你快去上班吧,这里我来收拾就好。”
顾景琛嗯了一声,看也没看我们一眼,转身就走了。
我低着头,拉着孩子,在一片异样的目光中,走向那个低矮、破败的西厢杂物间。
门一推开,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灰尘扑面而来。里面堆满了破烂家什,蜘蛛网到处都是,只有一个小小的窗户,糊着破烂的报纸,光线昏暗。
小宇被灰尘呛得咳嗽起来。
小楠看着黑乎乎的屋子,害怕地往我身后缩。
“妈……我们真的要住这里吗?”
我放下包袱,开始动手清理。
“嗯,暂时住这里。”
“这里好黑……好吓人……”
“不怕,妈妈在。”
我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,才勉强把杂物归置到一角,扫干净地上的灰尘和虫尸,用旧报纸勉强糊了糊墙上的破洞。没有床,只能把被褥铺在清理出来的一块稍微平整的地面上。
晚上,林婉柔果然“施舍”般地送来了三碗稀粥和一小碟咸菜。
粥比我们平时喝的还要稀,咸菜也带着一股馊味。
“嫂子,将就吃点吧,家里也没多少粮了。”她站在门口,用手绢捂着鼻子,仿佛这屋里的霉味玷污了她一样。
我没说话,接了过来。
“对了,”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,从口袋里掏出几张毛票,“景琛哥说了,以后每个月给你三块钱,算是……算是你们的生活费。他工资也不高,还要养我们娘仨,实在不容易,嫂子你多体谅。”
三块钱。
一个月。三个人。
我看着她那张故作无奈的脸,突然很想把手里这碗馊了的粥扣到她脸上去。
但我忍住了。
我只是默默地接过那三块钱,手指攥得死紧。
“谢谢。”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。
林婉柔满意地笑了笑,扭着腰走了。
从那一天起,我们母子三人就像被遗忘的垃圾,被丢弃在了这个阴暗潮湿的角落里。
顾景琛彻底住进了正房,和林婉柔出双入对,俨然一对正经夫妻。他每天按时上下班,偶尔会听到他呵斥林婉柔孩子的声音,但更多的,是林婉柔温柔的回应和孩子们嬉笑的声音。
吃饭时间,林婉柔会准时送来三碗不见米粒的稀粥和一点难以下咽的咸菜。有时甚至会“忘了送”,需要我拖着饿得发晕的身体,去正房门口“讨要”。
每次去,都能看到他们桌上的饭菜——白面馒头,甚至偶尔还有一点炒青菜或肉沫。小斌和小丽吃得满嘴流油。
顾景琛看到我,眼神就像看到苍蝇一样厌恶和不耐烦。
“又来要什么?不是刚给过钱了吗?滚远点!”
林婉柔则会假惺惺地劝:“景琛哥,你别这样……”然后她会拿出早就准备好的、更加稀薄的粥递给我,还要叹口气,“嫂子,省着点吃,家里实在困难。”
大院里的风言风语更加厉害了。
但风向,却在不知不觉中,又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。
“顾参谋真让原配住杂物间了?这……这也太……”
“唉,沈青禾也是可怜,你看孩子瘦的……”
“林婉柔看着柔柔弱弱的,手段可真厉害……”
“谁说不是呢……不过人家命好,会哄男人啊……”
当然,也有很多人觉得我们活该,是我不懂事,闹得家宅不宁,才被男人厌弃。
我每天除了收拾那个破屋子,就是想着怎么偷偷继续我的小买卖。杂物间后面有个破洞,可以偷偷爬出去,避开大院的正门。
我更加小心,去的更远,换不同的地方。
挣来的每一分钱,我都藏得严严实实,绝不让顾景琛和林婉柔发现。
日子就在这种极度压抑和屈辱中,一天天熬过。
小楠背后的伤慢慢好了,但孩子变得更加沉默寡言。
小宇则经常半夜惊醒,哭着说梦话:“爸爸……别打妈妈……别不要我们……”
我抱着他们,一遍遍地低声安慰。
“再忍忍……”
“妈妈在想办法……”
直到那天下午,我偷偷卖完菜回来,刚爬回杂物间,就听见正房那边传来顾景琛异常兴奋的声音。
“调令下来了!终于下来了!婉柔!我们可以去西北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