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景琛那一声兴奋的“调令下来了!”,像烧红的烙铁,狠狠烫在我的心口。西北……又是西北!前世那被抛弃、等待、最终饿毙枯等的绝望瞬间将我淹没。
不!绝不能再重蹈覆辙!
我死死抠着冰冷的土墙,粗粝的墙面磨得指腹生疼,这疼痛却让我混乱的思绪骤然清晰。硬拦是拦不住的,只会让已彻底撕破脸的顾景琛更加疯狂。必须借力,借这大院悠悠众口,借组织尚未完全闭上的眼睛!
几天后,调查组要来的消息像长了翅膀,飞遍大院每个角落。这一次,据说是师里直接派下来的,阵仗比上次刘干事那回大得多。
消息传来时,顾景琛正指挥林婉柔给他熨烫那件最好的军装,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志得意满。林婉柔嘴角噙着笑,动作轻盈,仿佛已经踏上了西北那片“广阔天地”。
两人的笑容在听到消息时同时僵住。
“妈的!早不来晚不来!”顾景琛烦躁地一拳捶在桌上,茶缸震得哐当作响,“调令都下了,还查个屁!”
林婉柔眼神慌乱了一瞬,强自镇定,柔声细语地安抚:“景琛哥,别动气,就是走个过场。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,上次不也没事吗?”但她微微颤抖的手指却泄露了内心的不安。
整个大院的气氛变得诡异起来。原本那些或麻木、或默认、甚至暗中羡慕林婉柔“手段”的家属们,眼神又开始活络,目光在我们那低矮阴暗的杂物间和亮堂正房之间微妙地来回扫视。
下午,三辆吉普车卷着尘土开进大院。几名神情严肃、穿着四个口袋干部服的人下了车,在政委和几名干事陪同下,径直走进了临时征用作谈话室的会议室。
走访谈话开始了。
一家,两家……被叫去的人回来,表情讳莫如深,有人摇头叹息,有人眼神闪烁。
我知道,很多人依旧会选择明哲保身,顾景琛积威犹在,林婉柔平日经营的形象也不是顷刻能摧毁的。
火候不够。
必须把这出戏,唱到极致!唱给调查组看,唱给所有围观者看!
轮到我时,我仔细给两个孩子做准备。小楠和小宇的衣服是我用卖鸡蛋换来的最便宜的白坯布粗糙缝制的,宽大得像套着麻袋,更衬得他们瘦小可怜。我用冷水拍湿他们的头发,让枯黄的发丝紧贴头皮,脸色显得更加苍白。我还悄悄在他们眼角抹了点捣碎的辣椒汁,刺激出红彤彤的效果。
然后,我一手牵一个,低着头,步履蹒跚地走向会议室。一路上,遇到探头探脑的邻居,我便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缩一下肩膀,把孩子往身后藏,眼神惊恐躲闪。
会议室里,气氛凝重。除了面色不虞的刘干事,还有三位面生的领导,居中一位年纪稍长,眉头紧锁,不怒自威。
“沈青禾同志,请坐。”年长的领导开口,声音沉稳。
我怯生生地挨着凳子边缘坐下,把两个孩子紧紧搂在怀里,头垂得极低,肩膀微微瑟缩。
“关于你反映顾景琛同志的问题,组织上很重视。希望你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,如实向组织说明情况,不要有任何顾虑。”领导的目光落在我身上,带着审视。
我身体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,半晌,才用细若游丝、带着颤音的声音嗫嚅道:“没……没有……领导,我上次是糊涂了……乱说的……是我不好……我不该瞎举报……景琛他……他没亏待我们……”
刘干事眉头拧得更紧,忍不住敲了敲桌子:“沈青禾!你严肃点!上次你可不是这么说的!你到底哪句话是真的?”
我像是被这呵斥吓破了胆,猛地一哆嗦,整个人几乎要从椅子上滑下去,眼泪瞬间涌了出来,语无伦次地哭诉:“领导……我错了……我真的知道错了……求求你们别问了……景琛他没打过我……真的没打……小楠背后的伤是她自己摔的……不关他的事……他也没不给我们饭吃……婉柔妹妹送来的粥……虽然稀了点……但……但能喝饱的……我们住杂物间也挺好……冬天……冬天不算太冷……”
我一边颠三倒四地“认错”,一边下意识地用手护住小楠的后背,仿佛那里还有什么看不见的伤痛。
怀里的两个孩子被我情绪感染,又或许是辣椒汁的作用,小宇率先“哇”地放声大哭:“爸爸别打妈妈!爸爸别踢姐姐!小宇乖!小宇不吃饭了!”
小楠也抽噎着,小脸憋得通红,断断续续地说:“妈妈……我后背不疼了……真的……你别哭……我们回小黑屋……我不怕黑……”
童声稚嫩,却字字泣血,句句惊心!
调查组几位领导的脸色霎时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。
刘干事张了张嘴,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,脸色青白交错。
就在这时,“砰”的一声巨响,会议室的门被人从外面狠狠撞开!
顾景琛一脸暴怒地冲了进来,额上青筋暴跳,显然是一直等在外面听着动静,此刻再也按捺不住。林婉柔紧跟在他身后,脸色发白,眼神里满是焦急和恐慌。
“领导!你们千万别听这个疯婆娘胡说八道!她惯会演戏!她……”顾景琛看到我那副瘫软在地、涕泪横流、孩子嚎啕大哭的凄惨模样,更是怒火攻心,积习难改,习惯性地扬起巴掌,厉声吼道,“沈青禾!你给老子起来!把话说清楚!”
就是现在!
我等的就是这一刻!
在他巴掌扬起的瞬间,我爆发出极其凄厉的尖叫,像是看到了极其恐怖的场景,抱着孩子连滚带爬地往后缩,身体缩成一团,拼命用后背对着他,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:“啊——别打我!景琛我错了!我再也不敢了!我不该来找领导!我这就带孩子们回去!求求你!别当着孩子的面打!求求你了——”
我的尖叫,孩子的哭嚎,顾景琛扬手的动作,林婉柔惊慌失措的表情……所有的一切,都毫无保留地呈现在调查组和闻声蜂拥而至、挤在门口窗边围观的邻居面前。
时间仿佛凝固了。
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、真实到残酷的一幕惊呆了。
顾景琛扬着的手僵在半空,对上无数道震惊、鄙夷、愤怒的目光,他脸上的暴怒瞬间转为错愕,继而是一片死灰般的惨白。他大概从未想过,有一天会被自己视为私有物、可以随意打骂的妻子,以这样一种方式,置于如此众目睽睽的审判之下。
“顾景琛!你干什么?!”居中的领导猛地一拍桌子,霍然起身,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,“你想当着调查组的面行凶吗?!”
另一位领导也气得脸色铁青,指着顾景琛的手都在抖:“无法无天!简直无法无天!”
政委的脸色更是难看至极,狠狠瞪着顾景琛,从牙缝里挤出声音:“顾景琛!你给我住手!”
林婉柔彻底慌了神,扑上去死死抱住顾景琛的胳膊,声音带着哭腔尖叫:“景琛哥!你冷静!冷静啊!领导都在看着呢!”
她转而看向我,试图力挽狂澜,眼泪说来就来,哭得情真意切:“嫂子!你怎么能这样血口喷人!景琛哥什么时候动过你一指头?是!我们是占了正房,可那是景琛哥看我们孤儿寡母可怜!是你自己说不介意住杂物间的!你怎么能恩将仇报,这么陷害景琛哥!你这是要逼死我们啊!”
我抬起泪眼朦胧的脸,头发凌乱地粘在脸颊上,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,看着她,像是看着什么洪水猛兽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:“婉柔妹妹……我没有……我没想害死谁……我就是怕……我真的好怕啊……你看小楠……她晚上老是做噩梦哭醒……求求你了,你跟景琛说说情,放过我们吧……那正房我们不要了……钱和粮票我们也都不敢要了……以后我们就缩在杂物间里,一天就喝一顿粥,不,一顿也不要了……只要别打我们……别赶我们走……给我们留条活路就行……求求你们了……”
我说到极致绝望处,竟挣扎着想要跪下去给她磕头!
这一下,如同点燃了炸药桶的引信!
围观的邻居们积压已久的情绪瞬间爆发了!
“天杀的!这还是人吗?!”
“顾景琛!你畜生不如!亲生孩子都下得去手!”
“怪不得要把人赶去杂物间!这是要活活逼死原配和孩子啊!”
“狗男女!霸占人家房子!还敢打人!”
“不要脸!呸!”
愤怒的斥骂声、鄙夷的唾弃声,如同排山倒海般向顾景琛和林婉柔涌去。平日里或许还有所顾忌,此刻在调查组面前,在如此“确凿”的“暴行”面前,群众的愤怒被彻底点燃了。
顾景琛百口莫辩,气得浑身发抖,指着我的手指都在痉挛:“沈青禾!你!你起来!你说清楚!老子什么时候……”
“够了!”居中的领导一声怒吼,声震屋瓦,他目光如冰刃般扫过顾景琛和林婉柔,“顾景琛!林婉柔!你们看看你们的样子!一个军人!一个烈士遗属!搞破鞋搞到人尽皆知!虐待妻儿到如此地步!你们眼里还有没有党纪国法?!还有没有一点人性?!”
林婉柔被骂得脸色惨白如纸,浑身抖得像风中落叶,她看着周围那些愤怒的、鄙夷的面孔,心理防线彻底崩溃,口不择言地哭喊尖叫:“我们没有搞破鞋!我们是真心相爱的!有什么错?!他沈青禾根本不懂景琛哥!她就是个泼妇!是个疯子!我们才是真心相爱的!”
“真心相爱”四个字,像一道惊雷,劈得整个会议室内外死一般寂静!
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,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,难以置信地看着林婉柔。
就连暴怒的顾景琛,也猛地扭头,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林婉柔,眼神里充满了惊骇和一丝……被戳破的恐慌?
死寂之后,是更大的爆发!
“我呸!真心相爱?亏你说得出口!还要不要脸了!”
“顾景琛!你对得起你死去的堂弟吗?对得起你身上这身军装吗?”
“狗男女!无耻!下贱!滚出我们大院!”
“领导!你们都听到了!他们自己都承认了!必须严肃处理!”
调查组几位领导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,那是极致的震惊、愤怒和厌恶。居中的领导胸口剧烈起伏,指着顾景琛和林婉柔,对政委厉声道:“这就是你们军区的好干部!好军属!乱搞男女关系,道德败坏,虐待亲属,影响极其恶劣!这件事,必须一查到底!严肃处理!绝不姑息!”
政委额头上冷汗涔涔,连声应道:“是!是!一定严肃处理!”
顾景琛面如死灰,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,踉跄了一下,眼神空洞地看着地面。他知道,完了,全完了。前程,名声,一切都没了。
林婉柔也终于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说了多么愚蠢的话,吓得瘫软在地,捂着脸嚎啕大哭。
我依旧瘫坐在地上,低着头,用胳膊紧紧护着两个孩子,肩膀因为压抑着情绪而微微颤抖。
在无人看到的角落,我的嘴角,缓缓勾起一丝冰冷而疲惫的弧度。
戏,唱完了。
顾景琛,林婉柔。
这众叛亲离、身败名裂的滋味,如何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