户口落在姑姑家,像一道无形的枷锁,将我更深地捆在了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屋檐下。熟悉的是日复一日的劳作和小心翼翼,陌生的是那份法律文书带来的疏离感——我,陈雨珊,在法律上,是姑姑陈桂花的女儿了。这个认知像一根刺,深深扎在我心里,不敢碰,一碰就疼。
我更加拼命地学习。墙上那张“第二名”的奖状,被我小心翼翼地用米汤贴在隔间最显眼的土墙上,旁边很快又添了几张新的——“学习积极分子”、“数学竞赛一等奖”。这些红底黑字的奖状,是我唯一的铠甲,是我在这个家里能挺直一点腰杆的底气。每天清晨,我借着窗户透进的微光背书;夜晚,就在灶膛忽明忽暗的火光旁写作业。我知道,只有这些不断累积的红色纸张,才能换来姑姑偶尔一句不咸不淡的“还行”,才能让我暂时忘记“黑小孩”的标签。
姑姑似乎也渐渐习惯了我“会读书”这件事,但她对我的态度,却掺杂了一种更复杂的东西。她不再像最初那样直白地嫌弃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潜移默化的“教导”,或者说,是“洗脑”。
饭桌上,或是纳鞋底的时侯,她常常会似无意地提起:“珊珊啊,你命苦,摊上那么个妈。心里就只有你妹妹和你弟弟,哪还记得你哟?当初要不是你奶奶心善,要不是我收留你,你早就不知道被扔哪个山沟沟里了。”
她总是用那种带着怜悯又带着责备的语气,反复强化着我被“抛弃”的事实。然后,她会看似随意地问:“珊珊,你说,要是以后你爹妈良心发现了,来接你,你跟谁亲?”
这个问题像一场残酷的考试。我捏着衣角,心脏缩成一团,不敢看姑姑探究的眼神,只能低下头,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回答:“跟……跟姑姑亲,跟奶奶亲。”
每一次这样违心的回答,都让我心里某个地方钝痛一下。我害怕姑姑不记意,害怕失去这勉强得来的栖身之所。讨好,成了我深入骨髓的本能。
那天,是个普通的周末下午,阴沉沉的,像要下雨。我正在院里费力地搓洗着一大盆全家人的衣服,小手在冰冷的肥皂水里泡得通红。院门“吱呀”一声被推开了。
我抬起头,愣住了。
是妈妈。
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衫,手里提着一个不大的包袱,站在门口,有些局促不安地向里张望。一年多不见,她好像更瘦了,眉宇间的愁绪像化不开的浓雾。她的目光越过院子,一下子就捕捉到了我,眼圈瞬间就红了。
“珊珊……”她声音哽咽,快步走过来,想摸摸我的头,又有些犹豫地缩回了手。
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,一股强烈的委屈和渴望涌上来,几乎想扑进她怀里。可姑姑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屋门口,双手抱在胸前,脸色不太好看。
“哟,弟妹来了?真是稀客。”姑姑的语气不冷不热,像在招呼一个远房亲戚。
妈妈更加局促了,把手里的包袱递给我,勉强笑了笑:“姐,我来看看珊珊。给她……让了件新衣裳。”她转头又对我小声说:“珊珊,要听姑姑的话,好好读书。”
我抱着那个轻飘飘的包袱,像抱着一块烧红的炭,既舍不得放下,又烫得难受。我能闻到妈妈身上那股熟悉的、淡淡的皂角味,也能感受到姑姑那边射来的、冷飕飕的目光。
“不进屋坐会儿了?”姑姑倚着门框问。
“不坐了不坐了,”妈妈连忙摆手,眼神躲闪,“家里还有事,妹妹和弟弟都等着呢。我……我就是来看看,这就走。”
她说完,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,那眼神里有愧疚,有不舍,还有太多我无法理解的东西。然后,她转过身,几乎是逃也似的,匆匆走出了院子,背影单薄得像风一吹就能倒。
我抱着包袱,呆呆地站在院子里,看着那扇重新关上的、吱呀作响的木门,感觉心里刚刚燃起的一点点火苗,又被无情地浇灭了。雨水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,打湿了我的头发和衣服,冰凉一片。
姑姑走过来,从我手里拿过包袱,打开看了看那件用碎花布拼凑起来的新衣服,撇了撇嘴:“你妈也难,家里俩小的呢。能有这心就不错了。”她随手把包袱塞回我怀里,“走吧,回屋,下雨了。”
我跟着姑姑走进昏暗的屋子,把脸埋在那件新衣服里,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妈妈的一丝气息。邻居大妈通情的话和姑姑日常的灌输,像两股力量在我脑子里打架。
妈妈,你心里,真的有我这个女儿吗?你每次匆匆的来去,究竟是放不下,还是……仅仅为了让你自已良心好过一点?我这个“黑小孩”,到底算什么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