聚热小说 > 都市小说 > 枭烬录 > 第六章 何为枭(二合一)

冚狗里那屈辱而剧痛的烙印还没结痂,陈小和通村的陈牛黑、陈六喜几个,就被那队破败的官兵像赶牲口似的,轰进了更大的“征丁”洪流。郑百夫长手下总算凑够了一百二十七号人,这百夫长的名头也算实至名归了。老卒们押着新卒,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土路上挪,队伍里压低的抽泣、粗暴的喝骂,还有铁锈皮甲蹭出的刺啦声,搅得人心烦意乱。
目的地是合浦县外圈起来的一片地,美其名曰军营,活脱脱就是个巨大的难民营。歪歪斜斜的木栅栏勉强围着,里头草棚子挤挤挨挨。人味儿、汗馊味儿、霉烂味儿,混着劣质桐油的刺鼻气,再掺上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绝望,熏得人脑仁疼。所谓的营房,就是这些四面漏风的草窝棚,几十号人塞在里头,连翻个身都硌得慌。
陈小这帮新卒的日子,给熬得只剩下了两样:没完没了的瞎折腾,还有刻进骨头缝里的饿。
每日天还黑黢黢的,催命似的哨子声和鞭子影儿就把人从草堆里抽起来了。接着就是排那七扭八歪的队,跟着口令,笨手笨脚地捅那杆枪头都锈秃了的破矛,或者抡那把豁了牙的旧刀,比划着砍人的架势。
管操练的老油子自已也是一知半解,动作稀松,更多时侯是拎着棍子、喷着唾沫星子,勉强把这群散兵游勇拢在一起。陈小觉着,这哪是练打仗,纯粹就是耗光他们那点力气,省得在营里生事。
真正的罪遭在晚上。操练完,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,还得排长队,领那丁点儿“军粮”——一人就四两陈稻。那米粒黑黄发霉,一股子呛人的陈腐气,里头还掺着砂砾和瘪壳。煮出来那叫一个稀,清汤寡水能照见人影,灌下去刮嗓子眼儿,除了糊弄一下咕咕叫的肚子,屁用不顶。那霉味儿混着沙子碜牙的滋味儿,成了陈小对军营最深的念想。
在这鬼地方,除了通村的陈牛黑、陈鸡福、陈六喜,陈小也认得了几个一样被老天爷扔进这口大锅里的倒霉蛋:
“老鬼”黄四:营里头年纪最大的一个,头发花白,背也驼了,脸上褶子深得能夹死蚊子。没人知道他到底多大岁数,更没人明白这把老骨头怎么也给抓了丁。他闷葫芦一个,眼神浑浊,可那浑浊底下藏着点市井小民的精明和一种被磨平了棱角的韧劲儿。好像啥都懂点,又好像啥都不在乎,就这么不声不响地熬着,像块被河水冲圆了的石头。
“秀才”徐禺宗:约莫三十上下,瘦得跟麻杆似的,身上还带着点读书人那股子清高劲儿,只是混着股穷酸气。听说念过几年私塾,连个童生的边儿都没摸着,功名路断,家也败了,末了还是没躲过这征丁的刀。说话爱拽文,张口闭口“天下大势”、“古今兴亡”,搁在这记是汗臭和霉米味儿的草棚子里,显得格外扎耳朵。
“猪肉佬”高大:人跟名字一样,膀大腰圆,一脸横肉。他自已说以前在高凉县集市上摆摊卖猪肉。力气大得吓人,脾气也冲,对那瞎折腾的操练和发霉的米粥骂骂咧咧,不过也就嘴上厉害。有他在旁边,陈小这帮新丁心里头多少有点底,可也怵他那股子蛮横劲儿。
一天夜里,瞎折腾总算完了,大伙儿蜷在草棚犄角旮旯,梗着脖子往下咽那碗陈米粥。棚子外头鼾声、磨牙声、压抑的哼哼唧唧响成一片。不知哪个嘴欠,提起了占着高凉和临允的那两个山大王,许伟锋和杨迟。
“听说了吗?那许伟锋凶得很,一刀就把温县太爷的脑袋瓜子剁下来了!”
“杨迟也不是善茬,在临允那边听说也宰了不少官兵……”
“哼!再凶也是反贼!等朝廷大军一到,保管叫他们灰飞烟灭!”有人强撑着点可怜的盼头说道。
“反贼?”角落里,一个声音透着点不以为然:“我看呐……能拉起这么一票人,把县城都占了,也算是个枭雄了吧!”
“枭雄?”一直闭眼假寐的徐禺宗冷不丁嗤笑出声,眼皮一撩,带着读书人那股子惯有的、瞧不起人的劲儿,甚至还下意识地掸了掸他那身破衣烂衫上根本不存在的灰:“无知!尔等也配谈‘枭雄’二字?”
这声嗤笑在死寂的草棚里格外刺耳,大伙儿的目光都聚了过去。
徐禺宗清了清沙哑的嗓子,拿腔拿调,跟念经似的:“枭雄者,乃乱世之雄杰也!胸怀大志,腹有良谋!能聚天下之才,能行非常之事!为达目的,可翻云覆雨,可忍辱负重,可……不择手段!非大智大勇、心狠手辣、审时度势者不能为!许伟锋、杨迟之流?不过是啸聚山林的草寇流匪罢了!屠戮富户,残害百姓,占个弹丸小城就以为得了天下?鼠目寸光,难成大器!也配称‘枭雄’?可笑!滑天下之大稽!”
他这一通引经据典、掷地有声的高论,把草棚里大多数人都给镇住了。陈小更是听得心口怦怦直跳,一股子说不清的热血直往脑门上涌。那些词儿——“乱世雄杰”、“胸怀大志”、“翻云覆雨”、“不择手段”——像烧红的炭块,噼里啪啦砸进他死水一潭的心窝子里。他从来没听人这么说过那些大人物,这么有劲儿,这么……勾人!他忽然觉得,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影,好像有了个模糊又让人心痒的轮廓。
自已这“小”,或许是个“枭”呢?
“徐……徐秀才!”陈小忍不住往前凑了凑,声音里压着点莫名的激动和央求,“那个……那个‘枭’字,咋写?你能教教我不?”
徐禺宗斜眼瞥了他一下,带着点不耐烦:“这黑灯瞎火的,连张破纸半截炭笔都没有,你让我拿什么教你?消停睡吧,明儿还得挨那瞎折腾呢。”
陈小哪肯罢休,那“枭雄”俩字像钩子似的钩住了他。他又央求:“就……就划拉在地上!捡根树枝头也行!求你了,秀才!”
徐禺宗被他缠得没脾气,看着少年那犟牛似的眼神,再想想这脑袋别裤腰带上的日子,心里也软了一下。他叹口气,声音低了下来:“行吧行吧。阿小,要是咱们命大,真能活着从高凉、临允那鬼地方爬回来,我就教你写那‘枭’字,再跟你说道说道,什么才叫真‘枭雄’。”
“一言为定!”陈小眼里像忽地蹿起一簇小火苗,那点微光,在这昏黑污浊的草棚里,显得格外执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