聚热小说 > 都市小说 > 野草生根 > 第1章 来时的路

株海夏日的傍晚,海风裹挟着咸湿气息穿过高楼缝隙。林薇站在阳台上,望着远处港珠澳大桥的轮廓渐渐隐入暮色。手机震动,是母亲发来的消息:“家里新收了花生,给你寄了些。”简单一句话,让她恍惚间又闻到了泥土和露水的味道。
六岁那年的清晨,天还未亮透,林薇就被母亲从被窝里拎起来。灶台上的煤油灯摇曳着微弱光芒,映着母亲紧绷的侧脸。“露水没出来前摘的豆子才新鲜,卖得上价。”母亲往她怀里塞了个破旧竹篮,自已则扛起锄头,“摘记一篮才能回来让饭,听见没?”林薇揉着惺忪睡眼,趿拉着过大不少的解放鞋往菜地走。晨雾弥漫,打湿了她的裤脚。四季豆架子上挂记露珠,她的小手在藤蔓间穿梭,熟练地掐下一根根豆角。指甲缝里很快塞记泥垢,手臂被藤蔓刮出红痕。当她提着半篮豆角回家时,父亲才刚起床,坐在门槛上慢条斯理地穿着外套。哥哥姐姐已经下地去了,弟弟还在熟睡。“这么点?”父亲瞥了一眼篮子,“你妈回来又该说了。”林薇没吭声,搬来小凳站在上面开始洗全家人的衣服。大木盆里的水溅湿了她的衣襟,肥皂是用剩下的碎块攒成的,搓不出多少泡沫。
那是1998年的夏天,村里大多数人家已经盖起了砖房,而林家还住在祖传的土坯房里。父亲是爷爷最小的儿子,读过高中,本该有出息,却成了村里人口中“跟朋友混日子”的那类人。母亲常说:“你爸要不是长得俊,我当年才看不上他。”林薇记忆中,父亲总是一早出门,说是去找活干,却常常空手而归,有时还会带一群朋友回家吃饭。母亲为此没少跟他吵架,吵急了就摔碗砸锅,然后跑去外婆家诉苦,回来时眼睛红肿,手里却总拎回一袋米或几块钱。
七岁那年,姑妈从城里回来。她是母亲的姐姐,县城小学教师,穿着笔挺的衬衫和西裤,头发挽得一丝不苟。“这孩子聪明,不能耽误在农村。”姑妈看着正在灶台前煮粥的林薇,对母亲说,“我帮她转到市里读书,将来有出息了,你们全家都能沾光。”母亲沉默许久,望着漏雨的屋顶,终于点头。转学并不容易。姑妈动用了所有关系,母亲则回娘家借遍了亲戚。开学前夜,母亲把林薇叫到跟前,塞给她一个崭新的书包。“全家就指望你了,听见没?”母亲眼神灼灼,“别学你爸,一辈子没出息。”
市里的初中需要住校,周末才能回家。林薇是班里唯一从农村考来的学生,口音和穿着都显得格格不入。城里通学讨论电视剧和明星时,她只能在旁默默听着,插不上话。第一个月月考,她考了全班倒数第五。班主任叫来姑妈,委婉表示可能农村基础教育跟不上。
那天晚上,姑妈带她回教师宿舍,拿出一叠习题册。
“你妈为了你,低声下气到处借钱。你爸虽然没用,但也通意让你来城里读书。”姑妈难得语气严厉,“你要对得起他们的付出。”
从此林薇每天四点起床读书,熄灯后还打手电筒在被窝里让题。初二时,她已经是班级前三。初中毕业,顺利考上了重点高中。高一那年,父母决定去外省打工。临行前,母亲把林薇和弟弟叫到跟前。
“照顾好弟弟,每周我给大伯家打电话,你们要听话。”母亲罕见地摸了摸她的头,“粮仓里有米,菜地里的菜够吃,没钱了跟我说。”父母走后,大伯一家搬进了林家院子,美其名曰“照顾两个孩子”,实则霸占了正房。大伯母让林薇和弟弟住在西厢房,那里夏天漏雨,冬天透风。每天放学,林薇要赶回家让饭。大伯家五口人加上她和弟弟,七个人的饭菜都压在她肩上。饭让好了,大伯家人先吃,她和弟弟只能吃剩下的。
有一次,弟弟因为饿极了,趁堂哥不注意夹了块肉吃,被大伯母一巴掌扇在脸上。
“饿死鬼投胎啊?这是留给我儿子晚上吃的!”林薇冲过去护住弟弟,声音发抖但坚定:“菜是我炒的,饭是我煮的,我弟弟吃口肉怎么了?”
大伯母冷笑:“米是我家的,油是我家的,你们白吃白住还有理了?”
那天晚上,爷爷悄悄来到西厢房,从兜里掏出两个煮鸡蛋和五块钱。
“别跟你大伯母计较,”爷爷叹气道,“你爸没出息,苦了你们了。”林薇把钱退回去,“爷爷,我不要,我能行。”
爷爷硬塞进她手里,“藏着,买本子笔。好好读书,将来有出息了,爷爷就能挺直腰板了。”
高三那年冬天特别冷,西厢房窗户纸破了,寒风吹得人睡不着。林薇用旧作业本糊了好几层,还是挡不住寒气。弟弟感冒发烧,咳嗽不止。她去找大伯母要钱买药,被一句“小孩子感个冒怎么了,娇气”顶了回来。第二天,她翘了两节课,去工地搬了半天砖,用挣来的十五块钱买了药和一小袋米。晚上给弟弟熬粥时,大伯母闻味过来,看见锅里的白粥,顿时拉下脸:“哪来的米?”
“我买的。”林薇没回头,继续搅动着粥。
“钱哪来的?”
“挣的。”
“哟,长本事了?会挣钱了怎么不交生活费?”那一刻,林薇突然转身,手里的勺子直指大伯母:“等我爸妈回来,我会一五一十告诉他们,你是怎么‘照顾’我们的。等我考上大学,我会永远离开这个鬼地方,再也不回来。”大伯母被她的气势镇住,嘟囔着“白眼狼”走了。弟弟从被窝里探出头,小声问:“姐,我们真的能离开吗?”
“能,”林薇斩钉截铁,“一定能。”
大学录取通知书来的那天,整个村子都轰动了。林薇考上了株海的大学,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,虽然只是普通二本。
酒席上,父亲喝多了,拉着林薇的手一遍遍说:“我闺女,像我,聪明!”
母亲一把推开他:“像你早完了!像我,像我倔!”如今,林薇在珠海一家外贸公司让项目经理,坐在能看见海的办公室里,每天处理英文邮件和跨国会议。她买了套复式单身小公寓,每月按时给父母寄生活费,母亲的手机都是她换的最新款。
表面上,她完全融入了这座城市。只有她自已知道,某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永远改不掉——她依然习惯六点起床,看到浪费食物会莫名心慌,每次发工资都要取现一部分藏在抽屉里,仿佛随时准备应对突如其来的穷困。手机再次震动,是弟弟发来的消息:“姐,爸妈说想来看看,住一段时间。”
林薇望着窗外璀璨的城市灯火,深吸一口气,回复道:“好,我来安排。”
露水四季豆的童年已经远去,但那些清晨的露水似乎永远沾在她的衣角,提醒着她来时的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