院子里的血腥味像被烈日烘烤过的铁锈,黏在喉咙口下不去。昨夜的警报仿佛还在耳边回响,探照灯的白光一圈又一圈,像瞳孔冷冷收缩。水泥地上斑驳的暗红还没来得及被冲走,鞋底踩过会留下一道道干裂的纹路。有人抬眼看一眼,又急忙低下去,仿佛多看一秒也是罪。
清晨集合,所有人被驱赶到操场,太阳刚露面,热浪便夹着潮气扑来。毒眼龙叼着烟慢吞吞地走来,靴跟敲在地上,铿锵得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口。他身后拖着两个人,一个是阿强,另一个是昨夜被击倒的瘦高个。阿强肩头缠着脏污的绷带,血迹从纱布缝隙里渗出来,沿着手臂流到指尖。他的脸肿得厉害,唇角裂开,仍硬生生扯出一个笑,像要把疼痛咬碎。
“看清楚。”毒眼龙抬手把阿强往前一推,声音干冷,“这就是你们要的‘自由’。”
他猛地一脚踩在阿强伤口上。阿强身子一弓,膝盖重重磕在水泥地,牙齿咬得嘎吱作响,闷哼被硬生生吞回去。队列里有人不由自主地吸气,下一秒就把呼吸压回胸腔,不敢发出任何声响。
“背叛的人,没有好下场。”毒眼龙吐了口烟,目光扫过人群,“但也别怪我没给机会——说出带头的,我给你们个痛快。”
死寂。风从铁丝网那边刮过来,带着焦草味道,吹得队伍的衣角轻轻颤动。没有人开口。昨夜那个告密的青年站在末尾,低眉顺眼,双肩缩得很小,像要把自已塞进影子里。有人用余光狠狠盯他,又迅速别开视线,仿佛那目光也会惹祸。
“行啊,都硬。”毒眼龙笑了笑,把烟头弹在地上,用靴尖碾灭,“硬,等会儿也一样会叫。”
惩罚从烈日下开始。铁棍敲击声、皮鞭破风声、膝盖磕地的闷响,像一支失去节拍的丧歌,在操场上乱七八糟地回荡。李远被压在队里,双手抱头蹲起,一个接一个,腿像灌了铅。他的肩背昨天刚结起的痂,被皮带抽开,再次渗出黏热。他不敢看阿强,只能听那边短促而低沉的喘息——每一次都像是在边缘打着滑,却在最后一刻硬生生把自已拉回。
中午的稀饭换成了更稀的,稻壳飘在上面,咸菜显然泡了太久,咬在嘴里像嚼草绳。有人端着碗,手抖得厉害,一口米汤漏在脚背上,还下意识地道歉——他也不知道在向谁道歉。
下午,训练照旧。话术卡片一摞一摞丢到桌上,光头教官把节拍器摔在讲台:“一秒一个字,卡就打断重来!”李远盯着那行字:“为了您的资产安全,请立刻转入监管账户……”每个字都像卡在喉咙里。他声音发紧,还是被教官按在桌面上抽了两棍,热辣辣的疼从皮肉窜进骨头缝,像火线。
天色暗下来的时侯,阿强被两个守卫拖去医务室。走廊里灯光忽明忽暗,墙面潮斑像一张张狰狞的脸。李远挤在人群最后面,眼神追着那抹踉跄的背影,喉咙里像堵了棉花,什么也说不出。直到阿强被拐进门,门板“哐”的一声合上,回声沿着长廊滚了几圈才散。
夜里,宿舍闷得让人发疯。电扇坏了半个叶片,转得“哐哐”响,像随时会飞出来。几个人小声地在下铺拼凑昨夜的细节,有人说是门缝里露了光,有人说巡逻临时加班,也有人说——“就是有人卖了我们。”这句话说出来,空气像突然降了温。大家一起沉默,沉默里掺着一丝粘稠的恨,慢慢从脚底往上爬。
“李远。”一个轻得几乎没声的呼唤从窗边传来。小玲的影子贴着墙,她把医务室的门虚掩着,手里提着小药箱,步子极轻,“过来。”
守卫在外间打盹,枪斜倚在椅背。李远屏住呼吸跟过去,门内的光像一条黄色的缝,从地砖滑到他鞋尖。小玲先替他看了背上的伤,碘酒浇下去,凉意里裹着刺痛。他抓住床沿,一点点把手指从木边抠出白痕。
“别逞强。”小玲低声,“今天白天,把阿强又带来一次,l温有点高,我给他打了退烧针。可这不是办法,感染继续,会——”她把后半句吞回去,指尖停在纱布边缘,抬眼看他,“我知道你想救他,可李远,你要先保住自已。你活着,他才有盼头。”
“他……还能挺住吗?”李远终于问出这句,嗓音嘶哑。
小玲想了两秒,用力点了点头,又很轻很轻地摇了摇:“我会尽力。你也要尽力。别在守卫面前露出要拼命的眼神,他们看得懂。”她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磨得发白的止痛片,放到他掌心,“别一次吃完,分两次,撑过今晚。”
医务室窗外的风吹动窗纱,影影绰绰像一面正在被拉扯的网。李远望着小玲额角细小的汗珠,忽然有一股酸涩爬上鼻尖。他想说谢谢,嘴张开又合上,最后只挤出一句:“你小心。”
回到宿舍,阿强的床铺空着,毯子被随手扯成一团,角落里压着一枚细小的铁片,像是从哪个工具上崩落的牙。他把那铁片悄悄揣进衣兜,金属贴在皮肤上冰凉,像是把疼痛引走了一点,又像在提醒——别忘了。
熄灯后,黑暗像一块湿毛毯重重罩下来。有人在被子里抽泣,断断续续,像漏雨。上铺的老工缓慢地翻身,床架“吱呀”响了一声,便再也不动了。李远盯着黑到看不见形状的天花板,耳边是自个儿心跳“嗵、嗵”的闷声。他把手按在胸口,像要按住那节节攀升的焦虑。
他闭眼,阿强跪在烈日下的背影就浮到眼前,瘦削的肩胛骨下是一团火。他睁眼,又想起小玲在走廊尽头回头时那道短促的目光——三分担心,三分无奈,剩下的是硬撑着的镇定。所有这些画面交叠,像在一张张薄纸上拓印,又被汗水糊成一团,撕不开,也抖不掉。
窗外不远处的犬吠忽远忽近,像是追着什么幻影。偶尔传来铁链拖动的声音,冷冷地刮过水泥。再远些,是夜风撞在铁网上的振颤,金属轻微的嗡鸣像一根弦,一直绷在肺尖。李远忽然有一种强烈的窒息感,胸腔像被人用手握住,缓慢收紧。
是不是……真的没有希望?
逃跑失败,告密者安然;勇敢的人被拉去示众;连呼吸都要数着拍子……
他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问,问到最后,问题像石子抛进井里,不再溅起水花。绝望不是一阵风暴,而是一滩冷水,从脚踝慢慢漫到膝盖,再到胸口,把l温一点点带走。
“还得活下去。”他听见自已的声音极轻,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,“先活下去。”这句话没有力量,却像是一根极细的线,勉强把他从边缘往回拉了半寸。
半夜时分,走廊里有脚步声停在门口,又走远。有人在黑暗里突然坐起,呼吸急促,很快又压下去。李远翻过身,手伸进衣兜,摸到那片铁——冰冷贴着指腹,他忽然就不那么想睡了。他在心中默默计算两道巡逻之间的间隔,数着探照灯移动的节奏,像是抓住一件微不足道却能让他不至于坠落的事物。
临近黎明,他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,梦见自已正往高墙上爬,手刚触到上缘,电光在指间炸开——他惊得跌下去,心口一沉,猛地醒来。天还没亮,窗外泛着一层淡灰。有人在门口咳了一声,守卫的影子掠过猫眼,铁链轻响,像给这座笼子再加了一道锁。
李远从床上坐起,背上的伤口被布料粘住,他吸了一口气,慢慢把衣服从血痂上撕开。疼痛让他短暂地清醒。他把那片铁片重新握在掌心,指节一点一点收紧,掌纹里留下一圈浅白的印。
他知道,今天仍旧会有训练、辱骂、皮带和被迫的谎言;知道阿强仍会被拖去医务室,靠在冰冷的墙上喘气;知道小玲会在傍晚再次从门缝递进一张纱布、一句“忍住”。他也知道,昨夜那股暗潮已经被重锤砸散,碎成看不见的细流,往更深的黑处渗。
可他也在这一切的必然之中,伸出了几乎看不见的一根刺:他开始记下节拍、记下路线、记下钥匙在腰带上晃动的声间差;他把每一次被按倒在地的角度默背,把每一只犬的嗅觉范围在心里画成模糊的圈。他不敢向任何人说,也不敢让自已的眼睛露出一点点光——光会招来靴子。
绝望还在。
像一口井,他掉下去了,看不见天。但他用指甲在井壁上抠出一个个浅浅的痕,哪怕下一秒就被水迹抹平,他也要抠。因为只有在抠的那一瞬间,他知道自已还不是一块石头。
远处,第一声哨响划破清晨。宿舍里的人齐齐一震,像被一根绳子牵着。李远把铁片塞回衣兜,站起来,扶着床沿让腿恢复血色。他抬头,目光从窗边暗灰的天色滑过,落在铁丝网反的白光上,眼睛里那一点点亮,随即被他按灭。
他迈出门去,沉默、麻木,像所有人一样。可只有他知道,在沉默的下面,有什么仍在微微颤动——像黑暗里最细的一根弦,绷得极紧,等着那一刻的拨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