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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报告意味。
甚至有点笨拙的讨好。
有时深夜,她会发来长长的语音,声音压低着:
“妈现在也想明白了,以前是妈不好,光顾着自己高兴,尽给你们添乱”
“我现在报了个老年大学,学学电脑,也学学怎么用手机老师说了,不能乱发东西,要注意隐私。”
“你放心,妈再也不发那些乱七八糟的朋友圈了。我就看看,什么都不发。”
转而将所有的分享欲,浓缩成一条条只发送给我的消息。
我没有每条都回。
但偶尔,会动动手指,回一个简单的:
“嗯。”
在巴黎的第三年,我遇见了谢衍。
他和我在图书馆相识,为抢同一本绝版设计年鉴互相礼貌地让步。
最后干脆一起坐在窗边研究。
他是在巴黎长大的中国人。
有着法国人特有的浪漫随性,却又意外地体贴周到。
我们很合拍。
他会在我熬夜赶稿时默默送来热可可和羊角包。
会拉着我在塞纳河边漫无目的地散步。
听我偶尔用磕磕绊绊的法语抱怨工作中的烦恼,也只是笑着捏捏我的手。
和谢衍在一起,我第一次感觉到,一段关系可以如此轻松、自在。
彼此尊重对方的空间和边界。
我不再需要时刻紧绷,担心哪一刻会被毫无预兆地曝光在聚光灯下。
很自然地,我把谢衍的事,简单告诉了我妈。
她的反应比我想象中平静得多,甚至带着点过分的小心翼翼。
“外国人啊?人好吗?对你好吗?”她发来的语音里,声音听起来有些紧张,但努力克制着不去质疑,“什么时候方便的话,发张照片给妈妈看看?”
我挑了一张和谢衍在蒙马特高地的合影。
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,他侧头看着我笑。
我犹豫了一下,还是发了过去。
那边沉默了很长时间。
久到我以为她又会开始新一轮的盘问或担忧。
终于,手机亮起。
是她发来的消息,只有一行字:
“看着挺精神的。对你好就行。”
后面紧跟了一个微笑的表情。
然后,像是为了彻底表明态度。
她又补了一句,带着点笨拙的克制:
“你放心,妈就自己看看。绝对不发朋友圈。”
我妈似乎终于开始理解边界这个词。
她不再追问我和谢衍的细节,除非我主动提及。
即使问了,也带着明显的分寸感:“周末要是和谢衍出去,玩得开心。”
而不是过去的“去了哪?和谁?发了照片给我看看!”
她极力克制着那份曾经泛滥的分享欲。
有一次,她兴冲冲地发来一张照片。
是我爸戴着老花镜,极其认真地在她那本老年大学电脑教材上做笔记,侧脸严肃得有些滑稽。
还没等我回复,她又急急地撤回了。
过了几分钟,发来一条文字:“刚才那张不好,你爸不让拍。他说样子太傻,别让你看见。”
后面跟了一个尴尬的表情。
那一刻,我仿佛能看见她举起手机又放下。
最终选择尊重我爸意愿时的那点挣扎和克制。
这对过去的她来说,是不可想象的。
时间像塞纳河的流水,平缓地向前。
我爸退休了。
和我妈的对话里,他出现的频率渐渐低了。
取而代之的是我妈老年大学作业的吐槽,或是学会了新手机功能的炫耀。
直到有一次视频,背景里意外捕捉到我爸的身影。
他坐在阳台的旧藤椅上,鼻梁上架着老花镜。
夕阳给他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,神情是久违的宁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