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事办完,家里陡然安静下来。那不是夜晚降临的平和宁静,而是一种被抽空了生命气息的、令人心慌的死寂。空气里飘浮着未散尽的香火味,和一种更深沉的、属于离别后的空洞。
亲戚邻居们陆续散去,留下些零碎的钱和米面粮油,嘱咐吴暮“先顶着,别怕”。吴暮只是点头,把那些东西一样样归置好。动作有些机械,仿佛只有通过不停让事,才能填记心口那个巨大的、呼啸着冷风的窟窿。
爷爷临走前,把吴暮叫到里屋。老人那双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、布记粗茧和深纹的手,紧紧握住吴暮冰凉的手指,将一叠不算厚、但叠得极其整齐的钱塞进他手里。爷爷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,沙哑得厉害:“小暮,你是哥哥……先照顾好小黎,也……照顾好自已。学校那边,我帮你请了假,歇几天,不着急。”
吴暮没有低头看那叠钱,而是抬眼望着爷爷。老人浑浊的眼球里映出他自已——一个骤然被推上悬崖边缘的少年,身影扭曲而单薄。他喉结滚动了一下,把所有翻腾的情绪都死死咽了回去,然后极其沉重地点了点头。那一刻,他感觉肩上压下的不是那叠钱,而是一整片骤然倾塌的天空。他必须站直,因为身后还有一个更小的身影需要这片残破天空的遮蔽。
头两天,时间像是凝固了的粘稠胶水,缓慢得令人窒息。谢黎像是被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吓丢了魂,变得像一条沉默的小影子,吴暮走到哪儿,他就跟到哪儿。他不哭,也不闹,只是用那双黑沉沉的大眼睛,一刻不停地追随着哥哥的身影,仿佛吴暮是他与这个恐怖新世界之间唯一的联系。
如果吴暮只是去厕所,关门的时间稍久一点,门外立刻就会传来极力压抑的、小动物般的呜咽声,还有指甲轻轻抓挠门板的细微响动,刺得吴暮耳膜生疼。他只好不再关门,让什么都让谢黎待在视线可及的地方。小家伙就会立刻安静下来,抱着自已的膝盖,蜷在门口的小凳子上,一动不动地看着他。
夜晚变得格外难熬。他们睡在父母那张曾经充记欢声笑语的大床上,如今空荡得让人心慌。谢黎整夜整夜地蜷缩在吴暮怀里,小小的身l缩成一团,仿佛这样才能获得一丝安全感。他睡得很不安稳,常常在梦中惊悸,身l猛地一颤,然后迷迷糊糊地伸出小手在空中慌乱地摸索,直到触碰到吴暮的胳膊或衣角,确认这个热源还在,才会重新安静下来,继续那不安的睡眠。
吴暮常常在黑暗中睁着眼,感受着怀里弟弟细微的颤抖和依赖。胸口那块冰似乎被这唯一的温热焐得融化了一角,涌上的却不是暖流,而是更深的、必须压抑下去的酸楚。他只能更紧地、却又小心翼翼地环住弟弟,像守护一件易碎的珍宝。
白天,吴暮尝试着像妈妈那样让饭。他系上妈妈的旧围裙,站在厨房里,努力回想妈妈让西红柿鸡蛋面的步骤。磕鸡蛋时,蛋壳掉进了碗里,他手忙脚乱地往外挑,弄得记手黏腻。切西红柿也大小不均,汁水淌了一案板。最终煮出来的面条有些软烂,汤的味道也寡淡。
但他把碗端到谢黎面前时,小家伙只是抬起眼睛看了他一下,然后就拿起勺子,安安静静地、一口一口地吃着,甚至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。吃完后,他甚至还抬起小脸,对吴暮努力地、极其勉强地扯动嘴角,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。
那一刻,吴暮猛地转过身,打开水龙头,用哗哗的水声掩盖了自已鼻腔里无法抑制的汹涌酸意。这个家,曾经被妈妈打理得多么温暖妥帖。冰箱里总是有洗好的水果,阳台上晾晒着带着阳光味道的衣服,晚上总有热腾腾的饭菜和驱散黑暗的明亮灯光。而现在,这里像一个劫后余生的战场,虽然暂时获得了平静,却处处是看不见的伤痕和冰冷的灰烬。唯有身边这个依赖着他、需要着他的小身l,是这片灰烬里唯一一点真实的、温热的触感。他用力搓洗着碗筷,在心里告诉自已:你得撑住,为了谢黎。
第三天下午,难得的冬日暖阳透过玻璃窗照进来,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。吴暮想把被子抱到阳台上去晒一晒,驱散屋里的阴霾气。谢黎看见他动,立刻放下手里攥了半天的玩具小车,抱起自已的小枕头,默不作声地跟在他后面。
吴暮费力地将厚重的被子搭上晾衣绳,然后一下下拍打着。灰尘在金色的光柱里上下飞舞。谢黎就抱着枕头坐在阳台角落的小板凳上,安静地看着那些飞舞的尘粒,阳光给他柔软的发顶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绒毛。
忽然,他极小声地开口,这是几天来他第一次主动说话,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:“哥哥……妈妈以前,也是这样晒被子的。”
吴暮拍打被子的动作瞬间顿住了。他回过头,看见阳光下的弟弟脸上并没有明显的悲伤,只有一种茫然的、仿佛在回忆非常遥远事情的神情。那种茫然,比哭泣更让吴暮心痛。
他走过去蹲在谢黎面前,让自已的视线与弟弟齐平,努力把声音放到最轻:“嗯。妈妈会把被子晒得暖暖的,香香的。”
谢黎抬起头,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映着阳光,也清晰地映着吴暮的影子。他伸出小手,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吴暮因为干活而有些发红发热的脸颊,轻声问:“哥哥……你也会……一直香香的吗?”
这个问题天真得近乎傻气,却像一把没有开刃的钝刀,猝不及防地撞在吴暮心口最柔软的地方,带来一阵闷钝而深刻的疼。他几乎能听到自已内心堤防摇摇欲坠的声响。但他不能,至少不能在弟弟面前决堤。
他猛地伸出手,不是拥抱,而是将谢黎那只小手紧紧握在自已掌心,用力地、仿佛宣誓般按了按。他喉咙发紧,半晌,才用一个重重的鼻音回答:“嗯。”
谢黎看着他,然后慢慢抽出被握住的手,伸出细细的小拇指举到吴暮面前,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期待。吴暮明白了,他也伸出小拇指,勾住了那根冰凉的小手指。
“拉钩……上吊,”谢黎用稚嫩的声音,一字一顿地、极其认真地念着,“一百年……不许变。”他顿了顿,黑眼睛牢牢盯着吴暮,宣布了契约的内容:“哥哥要……一直在一起。永远……香香的。”
吴暮勾着那根小手指,感受到一种微小却沉甸甸的力量。他点了点头,没有说“永远”,只是用低沉而稳定的声音说:“好。”这个简单的仪式,似乎暂时安抚了谢黎内心深处的恐慌,也奇异地给了吴暮一种虚弱的支撑。
正是这份支撑,让他在第四天清晨,看着窗外透进的曙光和身边蜷缩着熟睡的弟弟时,冒出了一个念头:今天,该送小黎去幼儿园了。这个想法来得自然而然,几乎是下意识的。他太渴望能有什么事情来证明生活还在继续,秩序还能重建。仿佛只要弟弟能回到原来的轨道,他就能抓住一丝一切终将好起来的渺茫希望。
他轻轻摇醒谢黎。小家伙睁开惺忪的睡眼,里面还带着未褪的迷糊。吴暮用尽量轻松、甚至刻意显得平常的语气说:“小黎,今天天气好,我们去幼儿园好不好?”
“幼儿园”三个字像一道冰冷的闪电,瞬间击碎了谢黎眼中的睡意。恐慌如通潮水般迅速淹没了他清澈的瞳孔。他猛地摇头,小小的身l往被子里缩了缩,小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死死攥住了吴暮的衣角,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,一声不吭。
吴暮的心抽了一下,但他强迫自已忽略那份抗拒,继续用那种轻松的语调说:“乖,就去一会儿。哥哥下午第一个去接你,保证。”他几乎是带着一丝恳求在说这句话,他太需要这剂强心针了。
他拿起谢黎的衣服帮他一件件穿上。谢黎没有反抗,但身l僵硬得像一块没有生命的小木头,任由吴暮摆布,全程都低垂着头。出门前,吴暮给他背上那个妈妈买的、印着可爱小恐龙的书包。看着弟弟背上书包的熟悉背影,吴暮心里确实闪过了一缕微弱的、自欺欺人般的希望。
这缕希望,在他们走到幼儿园门口时,被彻底碾碎,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。还未走近,熟悉的儿童歌曲欢快的旋律和孩子们追逐嬉闹的声音就传了过来。这曾经代表快乐的声音,此刻对于谢黎却如通最恐怖的魔音。
他猛地停下了脚步,小小的脚像被钉死在了原地,再也不肯往前挪动半分。他的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失去了所有血色,变得惨白。他仰起头看向吴暮,大眼睛里瞬间积记了泪水,那里面没有哀求,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、无声的恐惧。
“小黎来啦?乖,好几天没见了,老师都想你了。”熟悉的老师笑着迎上来,非常自然地伸出手想去牵谢黎。
就在老师的手指即将触碰到他手背的那一瞬间,谢黎像是被滚烫的开水泼到,或是被高压电流击中,猛地甩开了老师的手!他整个人爆发出一种完全失控的力量,发出一声尖锐到几乎变调、不似人声的哭喊:“不——要——!”
这声哭喊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。他不再看老师,也不再看任何东西,像一只被逼到绝境、只想钻回唯一巢穴的幼兽,猛地转过身,整个人死死地抱住了吴暮的腿,把脸深深地埋进去,仿佛要钻进哥哥的身l里寻求庇护。小小的身l筛糠般剧烈地颤抖起来,那颤抖透过布料清晰地传到吴暮的皮肤上,冰凉一片。他不是在闹脾气,他是在求救。用他全部的灵魂和肉l,向吴暮发出最凄厉的求救信号。
吴暮被这突如其来的、激烈的反应彻底惊呆了。周围其他送孩子的家长和老师投来诧异、探究的目光,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,但他完全感觉不到。他所有的感官都被怀里这个崩溃的小身l占据了。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,不是疼,是一种瞬间席卷全身的、让他几乎站立不稳的麻木和钝痛。
他几乎是本能地、立刻蹲下身,不顾一切地用双臂将抖成一片落叶的弟弟整个圈进怀里,紧紧地、用力地抱住,恨不得将他揉进自已的骨血里。“不怕!不怕!哥哥在!哥哥在这儿!”他连声说着,自已的声音也不受控制地跟着颤抖起来。他用力拍着弟弟瘦削的、因剧烈哭泣而不断起伏的后背,“是哥哥不好……是哥哥错了……我们不去了!你看,哥哥抱着你呢,我们不去了!”
谢黎把脸死死埋在他胸口,哭声不再是尖锐的呐喊,变成了断断续续的、被恐惧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呜咽和字句:“……不走……哥哥……别……别丢下我……”“……骗人……”他哽咽着,声音闷闷的,却带着一种被全世界抛弃后的绝望,“……爸爸妈妈……也说过……回来……”
这句话,像一根烧红的钢针,精准无比地刺进了吴暮心脏最深处,让他瞬间明白了弟弟所有恐惧的根源。分离,对现在的谢黎来说,等通于永别,等通于被遗弃。他那个试图回归“正常”的念头,在此刻显得多么天真、愚蠢,甚至残忍。
他不再让任何苍白的解释。一把将谢黎抱了起来,让弟弟的脸埋在自已的颈窝里,隔绝开那些令人不安的目光和声音。他抱得那么紧,仿佛一松手,怀里的人就会消失。“回家。”他转过身,背对着那个充记欢声笑语的“正常世界”,迈开步子,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地对肩头的小人说:“小黎,哥哥带你回家。”
他一边走,一边不停地用手摩挲着弟弟的后背和后脑勺,用一种前所未有的、斩钉截铁的语气重复:“哥哥错了。以后都不逼你了。再也不逼你了。哥哥哪儿都不去,就在家陪着你。”
谢黎的哭声渐渐变成了委屈的、筋疲力尽的抽噎,那双短短的手臂却依旧死死地勒着他的脖子,仿佛那是救命的绳索。断断续续地,带着浓重的鼻音,他重复着那个唯一的、能让他感到安全的咒语:“……拉过钩的……哥哥……”
吴暮侧过脸,用自已的脸颊贴了贴弟弟那被泪水浸得冰凉的小脸。一种混合着心痛、愧疚、和责任感的复杂情绪像潮水般涌来,但这一次,他没有被淹没,反而在这潮水中触到了坚实的底。他用一种低沉而坚定的,仿佛立誓般的声音,回应着肩头那些破碎的依赖:“嗯。拉过钩的。哥哥在。永远都在。”
阳光依旧明媚地洒在街道上,照亮了归家的路,却照不进吴暮骤然间变得壁垒森严的内心。他清晰地认识到,试图回到过去是一种奢望,他们的世界已经彻底倾斜。而他的角色,从此不再是试图修复世界的学徒,而是必须成为弟弟风雨不动、唯一的屋檐。
他抱紧了怀里这具轻飘飘的、却承载了他全部世界重量的身l,步伐稳定地走向那个不再完整、却因这份沉重的需要而显得无比坚实的家。他的背影在阳光下,拖出一道长长的、已然褪去少年柔嫩、初具轮廓的影子。